冉洪已经许久没能睡上一个安稳觉,此时满脸倦意,他听里头闹得沸反盈天,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就站在门口不动了。只听梁宰充满怒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老子早说要护送殿下离开,你们不听,如今城里能上阵的还有多少人?硬拼又能抵挡到几时?
有人叹息道:当时留下是殿下的意思
才开了个头,梁宰又暴跳如雷的打断了他的话:是秦家那个黄口小儿威逼殿下答应的!那些传言你们不是不知道,他仗着陛下宠爱,没准早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这才不顾殿下的安危,想把咱们的人一个个耗死在这里!你们要还听信他的鬼话,早晚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一个声音骇然道:老将军休要胡说,陛下是念着秦老将军旧日的功劳,这才对他的遗孤多加照拂,你这些话万一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梁宰哼笑一声:还用我传?什么将门藏龙子、凤栖百姓家,这些话你们哪个没听过?战死沙场的忠臣不知凡几,为何陛下独对他不一样,以前照着养皇子一般养着他也就罢了,前些日子更是为了他训斥殿下,如今其他几个皇子都还不成气候,全靠咱们殿下坐镇,万一陛下犯了糊涂,叫秦家那贱种蒙骗住了,日后咱们这些老臣如何自处?
冉洪听到这里,脑海中一炸,索性掉头折返。他不想回自己的住所,绕来绕去,转到了蚩龙的行帐外。蚩龙性情孤僻,不喜外人,身边养着的又尽是些阴邪之物,是故帐外寒雪满地,还未走近,就感觉一股阴风往外往面门上扑。犹豫片刻,还是敲门走了进去。
蚩龙衣衫单薄,正坐在软毯上,对着砂钟内仅剩的那只蛊虫发呆。他脸上带着一片弯月面具,露出来的半张脸分外年轻,望之只有十四五岁,然头发雪白,藏在面具后的那只眼睛更是浑浊如百岁老人,自从多年前他参与了那场亡国灭族之乱后,为蛊虫反噬,便一直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冉洪每每见到他,便有种愧疚之感。
就在一、二月前,他放入扶桑城中的蛊虫陆续死去,算一算时间,也正是从那时起,临近大魏的这路燕军才开始不要命的攻城。冉洪坐到他身边,忧愁道:这只也死了么?
蚩龙将砂钟收回怀里,淡淡道:没有,扶桑关既有对头在,便叫它先蛰伏起来了。他摸索着起身,冉洪赶忙将他搀住,只听他道:殿下放心,仅凭这一只,我也能掀出一番风浪,不会耽误了您的大事。
冉洪烦闷道:我手下那些人都劝我撤退,我也知如今到了该撤军的时候,可父皇本就偏爱那个秦雁锋,我这一走,他便是忠心为国、死守沙场的忠臣,成也好败也罢,父皇都会更看重他一分,上次他差点死了,父皇便疑心是我做的,还说他若有事,便要拿我问罪,如今连杀他也不得法,老师,我真是不甘心。
蚩龙抚摸着他的手背,安慰道:咱们杀不了,就让燕人来杀。以他这个打法,身死报国只在朝夕。到时陛下再生气,也只能怪那群燕人,若还要心疼,就由着陛下给尽他身后荣光便是。
冉洪叹了一声:话虽如此,但我身为大魏太子一语未毕,外面忽然喧闹起来,有人嘶声高喊:燕军又来了!上城楼!都上城楼!
帐顶时不时飞过几簇流星般的火光,冉洪出门一看,漫天都是带着流火的铁箭,他的亲卫也倒下了不少,此刻顶着盾牌将马牵到他面前:殿下,快走,这城要守不住了!
冉洪见到处都是叛逃的士兵,吼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不去城楼上,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亲卫含泪道:燕军杀了陛下派过来的八千援兵,还把砍下的头颅射进城内,将士们骇破了胆,这才
冉洪只是不信,揪着他问:咱们的信鹰没送出去,父皇如何会派援兵来,你们可看清楚,别叫姓楚的骗了!
那亲卫哭道:我的殿下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了真假,咱们还是快走吧!说话间,梁宰也带着护卫匆忙赶来了,远远便喊:殿下快上马!末将护送您出城!
冉洪心乱如麻,走了两步才道:还有蚩龙,你快去,把他背出来!
城关下已乱作一团,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喊杀声和惨叫声起此彼伏,血腥气和尸体烧灼的臭气,呛的人喘不过气来。冉洪抬头看了看,秦雁锋还在楼上,他一身铁甲已被血色浸透,手中□□急挥,如同地狱里来的罗煞鬼一般,在箭雨中嘶吼:陛下没有忘了我们!燕军杀一千,还会再来一万,杀一万,还会有十万!援军还会有!都给我站起来!
梁宰已命人打开密道,见冉洪还愣在那里,催促道:殿下,我们快走吧!冉洪又看了一眼,这才转过头去。临下密道之时,终是下定决定,吩咐道:去,叫人把西城门打开。
浓浓的黑烟涌上天际,信鹰藏匿其中,盘旋不止,忽而长鸣一声,俯冲而下。方青带着鹰奴前来禀告:王爷,有人逃了。
楚驭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他缓缓睁开眼睛,冷声道:追,抓活的。
燕军几乎一瞬间就涌入了城中,秦雁锋还在城楼上浴血拼杀的时候,身后已围满燕军,他的副将断了一条腿,拼力将他带到一个死角,胡乱脱下自己身上的铠甲,与他换了,一面道:是太子,他逃走时叫人开了城门。秦雁锋双目染血,半天说不出话来,副将的断腿已流不出血,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他喘着粗气道:将军,您快走!燕军是要屠城的,如果您也死了,就没人知道殿下做了什么!人人都会说,是您指挥不利,才有今日之祸,您去见陛下,让他知道太子的歹毒阴险,大魏决不能有这样的皇帝!他竭尽全力,重重推了秦雁锋一把:将军,您一定要活下去!
燕军完全占领这座城关之际,方青也带人入了扶桑关,天魁一早收到消息,驻足盼了许久,一见他来,立刻迎上前。两人寒暄了一阵,天魁道:久未见王爷,不知他可好?
方青嘴上道:一切都好。心中却忍不住叹了一声,许是这阵子战事太过辛劳的缘故,楚驭一旦睡下,便梦魇难醒,就是被人唤起来,也是头脑昏沉,手足乏力。不得已,只得用手帕包了冰,冷敷醒神。他的头风本已好了许多,如今又被诱了出来。偏生来之前还嘱咐自己,不许对外乱提起,只道说不日便来接人即可。
正值元宵佳节,城中大半百姓都去夜市了,方青见四处张灯结彩,热闹程度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随口问道:咱们陛下出去逛了没?
天魁道:陛下整日忙进忙出的,哄都哄不出去,哪有这个闲心。瞥到他后面站着个一身黑衣,头戴风帽之人,望之有些可疑,那人觉察自己被盯住了,不自在地将头又低下些许,天魁皱了皱眉,问道:这个也是你带来的?
方青回身看了一眼,道:是王爷交代的人,你不必管了,吩咐你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天魁道:早就准备好了。带着他们一行人往元景住处去。方青留了旁人在楼下候着,自带着那名黑衣人上去。彼时元景正对着一本蓝皮小札发呆,他手边放着一壶温酒,也不觉独酌无趣,已喝了大半。听见方青求见的声音,连头也没抬,只随便嗯了一声。
方青手中捧着一物,躬身道:今日乃是陛下生辰,末将奉王爷之命,来向陛下进献寿礼。
元景注意力似乎还在那本小札上,连眼睛都没动一下,直到亲兵上前接过,又恭敬地摆在元景手边,这瞥了一眼。只见银盘上赫然摆着一座琉璃莲灯,只得掌心大小,莲瓣晶莹,蕊心剔透,镂空的底座内置了四枚夜明珠,华光透孔而出,落在桌前,竟是皓月临天,群星环抱的景象。
方青道:王爷请您一定要妥善保管此物,日后还有大用。
元景收回目光,语气平平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