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下了两日,朔风如刀,元景穿着秦雁锋的貂裘大氅,尤觉寒气透骨,一时想起车内情景,不禁心烦意乱起来。行至小雁岭,雪已下得如雾一般,哨兵去前方探路,久久未归。魏太子亲卫官担心雪夜赶路,会出什么岔子,提议就近扎营,明日再赶路。
冉洪回头看了看,见身后寂静无声,料燕军不会追过来,索性应下了,寻了一背风之地,众人安营扎寨。他一身寒气,入行帐时手足都有些发僵,连喝了三碗烈酒才缓过来,他想起车里关着的那个人,嘱咐道:小心些,别叫他现在就死了。
先前燕魏之战,魏军在楚驭手下吃足了苦头,活下来的这些人,个个对他是仇深似海,军中苛待战俘的手段极多,如今既有机会,少不得招呼在这位威震四海的神武军统帅身上。守卫对这些事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并不肯出手制止。
元景偷偷出营之时,就见两个兵油子站在囚车边,其中一人拿着根铁棍,没头没脑地往里戳,弄了几下也没动静,有些担心了:哎,这人还活着吧?
另一人手中还端着半碗酒,闻言哼道:这人骨头硬的很,一时半会死不了。像是怕他不信一般,抬手将酒泼了进去,只听里头的人咳嗽了一声,这才洋洋得意地冲同伴道:你看,我说他没事吧。
那人还有些不放心:不成,这天这么冷,万一冻死了,殿下那里咱们没法交代。转身叫人准备热汤。另一人愤愤道:他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死了也活该,真有事我去殿下那里认罪,走走,咱们喝酒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走了。
元景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几步跑到囚车边,黑布浸透了雪水,已冻得发硬,元景拨开黑布,艰难地探进铁笼中,想要碰碰他,冷不丁被人喝道:什么人!在那干什么!
元景吓了一跳,支吾道:将军来让我看看他死没死。
守卫提灯一照,识出他是秦雁锋日日带在身边的那个,倒也没为难,只嘱咐道:看看就行,别碰他,这人厉害着呢,昨天把他装进去的时候,有个兄弟被他拧断了脖子。
元景连连点头,手却没从里面伸出来,连摸了几下,却只摸到冰冷的铁链,他一着急,低声喊道:大哥。
一只滚烫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继而指尖一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楚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没事。
元景听他声音沙哑至极,掌心更是烫得有如火烧,心知他在发高热,可那士兵已然走近,连拨带赶地将人拂开:行了,咱们兄弟自会照应,你让将军放心好了。
元景喉头如哽,半响才从囚车边走开。寒风吹得他眼睛生疼,回到行帐时,被温暖的炭火一烘,不由落下泪来。秦雁锋才将被子铺好,见他站在门边不住揉眼睛,惊讶道:怎么了?
元景带着一点鼻音道:风迷眼睛了。
秦雁锋笑了笑:跟小孩儿似的,过来,我给你吹吹。
元景依言走到他身边,秦雁锋拍拍床边,示意他坐过来。许是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坐的有些远。秦雁锋只得主动往他那里挪了挪,拨开他冰冷的眼皮,朝里面轻轻吹了几口气:有没有舒服点?
两人离得太近,元景稍一动,便触到他的鼻尖,他从睫毛下看了秦雁锋一眼,声音很软地嗯了一声。
秦雁锋只觉心口好似落下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带着微微的痒意,想要碰碰它,又怕动作太大,使它飘走了。忽闻元景在耳边道:将军。这才醒过神来,脸颊都有些烫了:好了,东西收拾一下就去休息吧。
他们急行匆忙,未负太多军资,以元景的身份,只得几块软皮子栖身。秦雁锋一见之下,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过来一起睡。他身形虽略逊楚驭一筹,可仍是武将中少有的魁梧高大,元景与他相贴而卧,脑海中的那个影子更是挥之不去。一晚上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在半梦半醒中,喊出什么不该喊的话来。
他们这厢刚睡下,探马才狼狈而归。派出去的三个人死了两个,原来前方雪崩,道路被堵,想从这条路回西魏是不行了。
魏太子急道:能否派人连夜开出一条路?探马面露难色,将被堵路段的情形比划给他看,魏太子一听便晓得这法子行不通。他带着重犯,最怕就是节外生枝,可老天爷偏要从中作梗,却叫人无可奈何,只得叫亲卫官传令下去,天亮后折返改道。
蚩龙见他愁眉不展,劝谏道:殿下也别太着急,咱们能抓住楚驭,便是上天助我大魏,早一日晚一日也不要紧。况且这也许还是殿下的机会。
冉洪正对酒浇愁,随口道:什么机会?
蚩龙坐到他对面,目光炯然:如今秦雁锋待燕主的确照拂有加,但以我观之,两人尚可算君子之交,他日回京,就算我们在陛下面前揭穿燕主的身份,他也可以反咬一口,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冉洪心中一动,思绪顿时转到这件事上来,他喃喃道:你说的不错,他们到底相识不深,要是秦雁锋为保全自己,声称一切都是他的计谋,咱们也奈何不得。到时候父皇待他一念转过,顿时心中骇然:老师,以你之见,我们该如何?
蚩龙微微一笑:自古英雄难过情关,秦雁锋性情冷傲,向来待人如拒千里,忽然对这个捡来的异族之人这么上心,正是情根已种的缘故,只可惜燕主还惦记着旧情人,对他不冷不热的,他才止步不前。现在正好有时间,不如咱们再助他一把,叫他得偿所愿,料想良宵一度过后,再让他谈舍得二字,也没什么容易了。
冉洪目光微闪,脸上也有些喜色:果然是上天助我。手臂抬起,紧紧握住蚩龙的手:就有劳老师了。
翌日,众人听闻要折返换道的噩耗,皆有些不痛快,当着太子的面不敢说,私下里没少嘀咕。唯有元景心中大喜,白日顶风冒雪,行于众人之前不提,晚上扎营之后,还不忘跑到马厩,给战马添草料。魏太子体恤将士们赶路辛苦,特意给各营送了烈酒驱寒,一众高级将领更是被请到主帐犒赏。
秦雁锋与太子这些心腹将领向来不睦,只在开宴时敬了一杯,便闷坐在三四席开外。元景原本尽忠职守地站在他身边,秦雁锋见他同自己说话时总要低头弯腰,很是辛苦,便寻了个矮凳,摆在身旁,让他傍着自己坐了。他本就懒得跟周围的人打交道,元景一坐下,目光就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正聊得兴起,忽听魏太子朝他道:这一路将军护送辛苦,如今大敌得除,也有你的功劳,我敬你一杯。
秦雁锋知他向来瞧不上自己,如今却大献殷勤,不免有些奇怪。感觉元景轻轻撞了自己一下,起身道:不敢,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嘴唇在酒杯边缘碰了一碰,只尝了一点味道,便搁下了。冉洪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一笑之后,又命人斟了一杯酒,送到元景面前:此番擒住神武军主帅,你为首功,待我回去后向父皇禀明,为你请封,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元景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的猎物,浑身都不舒服,可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无法拒绝,只得接过,道:是殿下深谋远虑,料敌于先,这才抓住敌首,属下不敢居功,便借这杯酒,恭祝殿下平定四海,一统天下。仰头喝尽,便退到一边了。
这酒闻着无味,一入喉咙却辛辣无比。元景只觉像是有团火滚入丹田,浑身血液瞬间烧了起来。他自腊月过后,身上便冷的厉害,正是蛊毒发作的前兆,似这般遍体暖意,却十分少见。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到了最后,呼吸都开始烫了。秦雁锋不经意一回头,正看到他满脸绯红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元景心跳的极快,强忍着不适道:这酒太烈,我有点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