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柳忽然又高兴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面漂亮的黄色小鼓,摇起来咚咚作响。
拨浪鼓,喜欢吗?
他闭上了眼睛。
你快四岁了。
他放下小鼓,摸了摸那块木牌,却没敢去触碰那浅浅的三个字。
这名叫谭柳的青年便是小坛。
当年他从病中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岿岳。
兄长说他浑浑噩噩病了已经整整半年,随后,交给他一个小坛子。
那是小馋虫的骨灰,兄长帮他寻到了。
小坛抱着它枯坐了一晚。
天亮时,他求兄长替他写一块碑。
孩子没有取大名,因为小坛听说早夭的孩子如果起了大名,这一世就算活过了,便不好再投胎转世了。
如此,便只有三个字好写。
小馋虫。
小坛笑笑。
明明希望你早已入轮回,今生已经遇到了真正爱你的家人
可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又在说给谁听呢?
算了,天都快黑了,我要走啦,过两天再来看你。
小坛站起身,拍了拍土,才往回去的路走去。
小树林又恢复了安静。
安静
草丛里窸窸窣窣,忽然钻出一个幼童。
他跑到小木牌前蹲下,捡起了碟子里的拨浪鼓。
咚咚咚咚
嘻嘻。
小孩笑了,把小鼓在身上蹭蹭干净,认真揣进了衣服里,才寻着远处一片呼喊小师弟的声音挪去。
第十一章 鹯儿
那个名叫鹯儿的孩子,是半岁的时候,学会的叫爹。
那时候阁主刚替他喝完一碗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床上的小宝宝见父亲看自己了,又笑眯眯拍拍自己:zhān zhān?
阁主一时有些恍惚。
鹯儿是个早慧的孩子,两岁已识千字,先天不足导致身体有些弱,从出生起药没有断过,也从来没有出过天机阁。
他是父亲一手带大的,曾以为人人都只有一个父亲。直到后来阁中有位师姐有孕,他才知道小孩是怎么来的,兴冲冲跑去问薛兰鹤:我娘呢?
结果小孩儿是哭着跑出来的,好几天不肯吃药。
阁主看着咳得小脸通红的孩子,终于答应了想办法送他去岿岳门见娘,但得到七月,天气暖和
现在小孩终于如愿以偿了,正被一位岿岳师兄牵着小手带去寝居。
等待的一盏茶时间里,鹯儿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等下开口的语气,要说的每一个字。
但那人真正走到自己面前时,还是紧张地叫错了称呼:小谭师兄
谭柳楞了一下。
一边的师兄道:柳师弟,五师兄不在,你们房里正好空出一张床,小师弟就暂时被安排与你同住。他与你一样无需每日练剑,平日烦你多照拂一些。
谭柳应声答好,推开了门,犹豫片刻,还是从师兄手里牵过了小孩的手。
他心中有结,其实有些抗拒与幼童亲近。但这个孩子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有些凉,倒不像想象中幼童热乎乎的手。
谭柳领着小孩进了门,松开他的手去点灯。待转头时又对上小师弟一双过分热切的目光,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不早了,我带你去洗漱吧。
好啊~师兄抱我!
小孩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仰头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谭柳心中一慌,下意识躲了一下,把腿上贴住的小东西推开一点,勉强笑笑:
不远的,我牵你去吧。
哦哦好呀!
他没问我名字,也没问我多大了
但他牵我的手了,也对我笑了。
鹯儿忽然抬起头,开心地晃晃与其说是被牵着,更像是他牵着谭柳的手:
师兄,你喜欢吃什么呀?我喜欢冬瓜糖,山上种冬瓜糖树吗?
平心而论,小师弟不是个难管的孩子,谭柳觉得。只是他对他那种过分的亲近与依赖时常感到无所适从。
谭柳看着他的身影有时候止不住去想:
他多大了?
小馋虫如果还活着是不是也这么高了?
可他从没有去问过这个孩子的年龄,说不清自己到底在避讳什么。
谭柳尝试做一个称职的监护人照顾小师弟吃饭,逐字逐句教他念基本的心法,睡前帮他盖好被子可也仅此而已了,他入睡时总是背对着那孩子的。
那天夜里下了雨,外面雷声大作,谭柳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忽然感觉有只软软的小手在轻拍他的背。
师兄,师兄,我害怕。
我能和你睡吗?我想我娘了
他说着,好像还撑着谭柳的床沿努力蹦了蹦,想爬上来。
可是谭柳没有出声,也没有转身。
那个孩子巴在他床前等了很久很久最终也没等来一个温暖的怀抱。
半晌,谭柳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小孩默默爬回了自己的床上。
那夜的雨声雷声很响,掩盖了一些细碎的声音,却依旧吵得谭柳的心乱了。
他就那样侧身躺了一夜,再也没能睡着。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对面床上拱起着一小团,细看还在微微起伏。谭柳穿好衣物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走了。
今日又是去山下送信的日子。
谭柳绕远去了点心铺,像往常一样打包了两份点心,可付银子时,想了想,又多买了一份冬瓜糖。
他回到寝居,将那包冬瓜糖轻轻放在了床上那一小团被子边上,才又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半晌,被子里钻出一颗眼睛肿肿的小脑袋。小脑袋看到床头放的油纸包,笑了,把纸包捞回被窝,凑近吸一口甜甜的香气,开心极了。
这是爹爹给我买的。他想着,小脸浮起两团幸福又兴奋的红晕。他细细嗅了嗅那包点心,才从贴身的小药瓶里倒出一颗红色药丸,就着鼻腔里的甜香,乖乖吞咽了下去。
鹯儿说喜欢吃冬瓜糖其实是骗人的。
他从小吃的药药性与饴糖相冲,出生以来从未吃过一口点心,也没有尝过冬瓜糖的甜。
可是他今天好开心,好想悄悄尝一口。
谭柳从后山回来时有些心神不宁。
七月廿三,是他会去看看小馋虫的日子,因为那是小馋虫的生辰,是小馋虫在他身体扎根开始生长的那一天。
可他今日去那墓前,半月前供奉的点心尚在,独独那拨浪鼓不见踪影。如果是山中动物,有何道理不食点心反而叼走幼儿玩具?
谭柳心中不安的情绪渐长。
除了兄长与一位大夫,门派中无人知晓此地葬着他的幼子,也无人知晓他的过往。
究竟是谁
他一路神思不属地向寝居走去。
当谭柳推开门时,看见的是小师弟正坐在床边悠闲快乐地晃着小脚,右手拿着一根咬了一口的冬瓜糖,左手,晃着一只黄色小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