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玉珠流下了泪水:“我不忍心,真的不忍心,我怎么能够那样对待他呢,如果那样,他就不是游武强了,就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英雄了,我怎么能够让他做我膝下的一条狗呢?我宁愿一生孤独至死也不会这样做。在世人眼里,我们这些习蛊的女人都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可他们不知道,我们也是人,也有一颗有血有肉的人心。”
尖细的声音说:“这就是你放走游武强的理由?”
上官玉珠点了点头说:“是的,他说他有大仇未报,我怎么能够把他囚禁在山洞里呢,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希望他报完仇后能够得到他,无论怎么样,我不会放弃,就像我不会放弃为师傅报仇那样。”
上官玉珠把自己的长发盘起来,盘成了一个圆圆的髻,然后把木盆里的青蛇捞起来,放进了嘴巴,青蛇乖乖地经过她的喉咙滑到了她的肚子里。上官玉珠用青蛇沐浴过的水洗了一把脸,血红的眼中透出一股瘆人的光芒。
做完这些事情,上官玉珠来到了床边,蹲了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箱子。上官玉珠打开了那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木偶,小木偶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上官玉珠盯着这个小木偶,喃喃地说:“王猪牯,你该死了!”
12
三癞子的眼泡浮肿,一连几个晚上,他没有好好睡觉。这天清晨,三癞子来到了郑马水的猪肉铺前,他冷冷地对郑马水说:“给我割一斤肉。”郑马水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一刀下去切了一块肉,称都没有称就用湿稻草捆好,扔在三癞子面前的案板上。
三癞子把钱也扔在了案板上,提起那一吊猪肉,扬长而去。
郑马水伸出手,拿过三癞子扔下的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发现没有腥臭味,就随手扔在了装钱的小木箱里。整个唐镇的人都知道,猪牯的岳父冯瞎子死后,三癞子给冯瞎子画了遗像,得到了一笔酬金,他就拿着给死人画像得来的钱买肉给胡二嫂吃。唐镇的人也知道,胡二嫂的疯病神奇地好了,大家都认为是三癞子的功劳,可三癞子是怎么治好胡二嫂疯病的,没有人知晓,就连唐镇的郎中郑雨山也觉得不可思议。
胡二嫂疯病的痊愈和猪牯家喜事变丧事的事情在唐镇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三癞子和猪牯的老婆冯如月都成了唐镇人眼中的神秘人物,某些关于他们的传闻匪夷所思。有人认为三癞子现在就是死去的画师宋柯的化身,他身上附着宋柯的鬼魂;而猪牯的老婆冯如月则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猪牯的脸色越来越黄,身体也越来越瘦,仿佛被冯如月这个怪物吸干了似的。唐镇人对三癞子和冯如月都敬而远之,仿佛和他们接触就会惹祸上身。加上土匪陈烂头和凌初八鬼魂在唐镇的出没,唐镇的这个春天变得人心惶惶。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的家门前,敲了敲门。
脸色苍白的胡二嫂开了门,看到三癞子,就没好气地说:“三癞子,你又来干什么?”
三癞子的笑比哭还难看:“我给你送猪肉来了。”
胡二嫂拉下了脸说:“谁要你的猪肉!”
三癞子没有再说话,只是把猪肉递给了她。虽说胡二嫂嘴巴里说那样的话,她的手却伸出去,接过了猪肉,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三癞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自从他把胡二嫂的疯病治好后,胡二嫂就把他赶出了家门,她似乎记不起和三癞子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这几天晚上,三癞子又睡回土地庙里去了,因为他晚上不敢住在画店里,害怕那些鬼魂纠缠他,土地庙里虽然四面透风,可是十分的安全,但是他没有一天睡得舒坦,整夜整夜的失眠让他痛苦万分。他已经习惯了和胡二嫂一起同床而眠,他心里早就把胡二嫂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而胡二嫂是他的什么人,这个概念却十分模糊。在那些失眠的痛苦之夜,他后悔过把那包解药给了胡二嫂,天亮之后,这种想法就烟消云散了,他还是会去买猪肉,送给胡二嫂吃。
三癞子打开了画店的门,一个人凄凉地走了进去。
一切是那么的索然无味。
他甚至会突然产生一个恶毒的想法,今天会不会有人死去!这时,他就抬头朝画店外面的天空望去,希望死鬼鸟的出现,只要唐镇上空出现了死鬼鸟,唐镇就一定会有人死去。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三癞子就有种强烈的给死人画像的冲动。
胡二嫂终于打开了门。
三癞子闻到了猪肉的香味。
他看着胡二嫂快步地走出了家门,左顾右盼了一下,就走进了画店。她的手里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烧熟的猪肉。进入画店后,胡二嫂把那碗猪肉放在了桌子上,对三癞子说:“三癞子,我看你可怜,给你烧了肉,你吃吧,以后不要再买肉让我给你烧了,我不是你的长工。”
三癞子没有说话,眼睁睁地望着屋外的天空。
13
游武强知道陈烂头身上的那种气味,在二月初二的那个夜里,他就在逍遥馆春香的房间里捕捉到了那股味道,那是一种硝烟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游武强知道,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
自从二月初二那个晚上之后,游武强就不停地在山林里寻找陈烂头身上的气味,他像一条猎狗那样在山林里窜来窜去。他饿极了就到山里人家去讨点食物,比如这个正午。
这个正午阳光很好,温煦而灿烂,要是没有什么心事,在这样的阳光下昏昏欲睡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可这美好的阳光和他没有关系,舒服的日子也早已经远离了他。他悄悄地来到山脊上一户人家的门口。
那山里人家的门洞开。
游武强可以看到他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午饭,饥肠辘辘的他吞咽着口水。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如何开口。那家人中的一个老头发现了他,站起来,走了出来。还有个年轻的汉子跟在老头的后面。
老头笑着问他:“请问你找谁?”
游武强沙哑着嗓音说:“我谁也不找,只想讨口饭吃。”
这时,老头身后的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现在什么时节,青黄不接的,自家人都吃不饱,哪来的饭给你吃!快走吧,要饭也应该到唐镇那样的地方去要,到我们山里人家哪能要到什么饭吃!”
游武强鹰隼般的目光落在了年轻汉子的脸上。
老头好像看出了游武强眼中的杀气,连忙说:“的确我们也没有什么吃的了,你看,我们吃的都是地瓜干熬的稀粥,里面一粒米也没有,你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喝一碗吧,多了也没有。”
年轻汉子还想说什么,老头制止了他。年轻汉子就进屋里去了。老头把游武强领进了家里,给他盛了一碗汤汤水水的地瓜粥,放在了他的面前。游武强二话没说,端起那碗地瓜粥,稀里哗啦地喝起来,不一会工夫,游武强就把那碗地瓜粥吞进肚里,他还用舌头把碗里的一些渣子舔得干干净净。
老头难为情地说:“家里实在穷,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吃了,你就垫垫肚子吧。”
游武强喝下那碗地瓜粥后,有了精神:“老人家,已经给你添麻烦了,还敢要什么别的东西吃呀,有地瓜粥喝就已经很不错了,大恩不言谢,我也不感谢你了,以后如有机会,定当厚报!”
老头说:“看得出你是一条汉子,也不像是我们山里人,不知道你进山来做什么?”
游武强说:“实话告诉你吧,老人家,我是进山来找仇家报仇的!”
老头脸上顿时呈现出惊惧之色:“喔——”
游武强又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过一个额头上有刀疤的男人,带着一个怀孕的女子路过这里?”
老头的眼睛闪现出慌乱的神色。
游武强准确地捕捉到了老头眼睛里的慌乱:“你告诉我,他们往哪里去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会把你告诉我的话烂在肚里。”
老头颤抖地说:“我们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不过,离这里五十多里地有个叫红峰嶂的地方,那里和黑森林一样,是个诡异的地方,一般正常的人轻易不敢到那里去,那里有个麻风村,住着很多麻风病人,你要是够胆,可以去那里看看。”
游武强心里一惊:难道陈烂头会躲在麻风村里?
14
猪牯平常挎着盒子枪走在唐镇街上心里也会莫名其妙地发慌,总感觉到还有什么事情会在这个风调雨顺的春天里发生。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安葬了冯瞎子,给他买了副上好的棺材,还请三癞子画了遗像,但是,安葬冯瞎子时,没有太多的人参加,这样,冯如月也是心满意足的了,猪牯就是不知道冯瞎子会不会像他女儿那样心满意足。
这天傍晚,猪牯从镇公所回家时,在路上碰到了三癞子。
三癞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从自己的身边经过。猪牯发现三癞子的眼光有些异常,想了想有什么不对,就回转身走到三癞子面前,笑着对三癞子说:“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三癞子摇了摇头,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猪牯望着三癞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猪牯回到家里,冯如月已经做好了饭。这些日子,每当猪牯回到家里,就要抽动鼻子,闻闻有没有尸臭味,他已经患上了强迫症。他总觉得家里的某个角落里还残留着冯瞎子的尸臭,冯瞎子住过的那个房间里,他是怎么也不会想踏进去的。他甚至总觉得冯如月身上也残留着冯瞎子的尸臭,冯如月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烧水沐浴,如果有一天没有洗澡,猪牯就不敢搂着他睡觉,离她远远的。
冯如月见他回家,就把饭菜摆上了桌。
猪牯的父亲王秉益还是痴呆呆的,总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早就坐在桌前,等待吃饭了。冯如月把一碗饭放在了王秉益的面前,笑吟吟地说:“公公,你吃饭吧。”王秉益痴痴地笑着,突然说出了一句令猪牯夫妇心惊肉跳的话:“亲家公要我陪他,我要吃饱点!”说完,王秉益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猪牯突然觉得有一缕尸臭飘了过来,胃里有一根棍子在无情地搅动。
……
猪牯搂着冯如月,云雨过后的她浑身暖烘烘的,散发出香气,猪牯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一丝安慰。冯如月像一只小乖猫一样趴在猪牯的胸前,轻柔地说:“哥,我要给你生孩子。”
猪牯抚摸着她光滑如玉的背:“生吧,多生几个。”
冯如月话锋一转:“哥,这些日子,你一直不痛快,是不是因为我爹的事情?”
猪牯叹了口气说:“不是。”
冯如月说:“你骗我。”
猪牯说:“我没有骗你,真的不是因为你爹。”
冯如月说:“那是什么,你心事这么重,应该告诉我的,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呀。你说出来,总比闷在肚子里好,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不管是什么事情。”
猪牯说:“你应该听说过凌初八的事情吧?”
冯如月说:“听说过,很怕人的。”
猪牯说:“和她的死有关的人,大部分都神秘地死亡了,唐镇也只剩下我和三癞子了,我在想,她是先找我呢,还是先找三癞子。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冯如月的身体微微颤抖,但是她的语气十分坚决:“哥,你不会死的,不会的,你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猪牯说:“但愿如此。”
冯如月说:“哥,你睡吧,不要想那么多。”
冯如月柔声地哼起了那支猪牯百听不厌的小曲《十八摸》。待猪牯沉沉地睡去后,冯如月悄悄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这个春天的夜晚,充满了危险和诡异……
15
春夜虫豸的叫声此起彼伏,一种焦灼的情绪在三癞子心底油然升起。他满脑子都是胡二嫂躺在床上沉睡的情景,她安详的脸,嘴角还流着清亮的口水,微微响起的鼾声……三癞子不明白为什么胡二嫂会如此绝情,疯病好了后就把他赶出了家门,根本就不念他的好。三癞子坐了起来,今夜又将是一个难眠之夜,他干脆跳下了土地庙的神龛,走出了庙门。
天上繁星点点。
那是一只只漠然冷酷的眼睛,俯视苍茫的悲凉大地。一阵凉风吹过来,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哗哗作响,三癞子也打了个寒噤,浑身哆嗦,上牙和下牙颤动着,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三癞子突然想去敲胡二嫂的门,走出几步路后,又觉得无趣,只好折转身,来到了老樟树底下。茂密的老樟树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这个巨大的黑影将三癞子的身躯吞没。三癞子又一次想到了死,可他是个死不了的人,这个世界上,许多人说死就死了,比如宋柯,比如沈文绣,比如钟七,比如游长水……只有他想死也死不了。三癞子爬上了老樟树,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双手把一根根枝条折断,扔到地下,他希望触怒土地公公,让土地公公把他从树上扔下去摔死。
三癞子的内心烦躁到了极点。
突然,原野上虫豸的叫声停止下来,连风也像水银般凝固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四荒八极一片死寂。三癞子闻到了一种气息,那种只有蛇才散发出的气息使他恐慌,他心里异常清楚,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又要来让他最不想干的事情了。
果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飘然而至。
白色影子站在老樟树下,幽幽地说:“三癞子,你下来吧,你死不了,死不了就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答应你,做完这件事情后,我就放过你,你去过你的安稳日子。下来吧——”
三癞子从树上跌落。
他失去了控制,有种强大的力量把他拽下来。他落在了地上,像是落在一堆棉花上,安然无恙。三癞子浑身冰凉,他没有想到她来得这么快,猪牯刚刚新婚不久,她就要在这个晚上取他性命。和疯癞中的胡二嫂相处了那些日子,三癞子的内心有了一种悲悯情怀,他不愿意猪牯就这样死去,况且猪牯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不该死!
三癞子鼓足了勇气对白色影子说:“你放了猪牯吧!我愿意替他去死!”
白色影子发出叽叽的冷笑:“三癞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死,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救不了猪牯,他必须死!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同样也可以找机会对猪牯下手,不过,我还会让一个人重新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那个人是谁,你心里很清楚。”
三癞子明白她所指的那个人就是胡二嫂。他的心莫名地颤动,胡二嫂一边吃屎一边哀叫的情景在他脑海浮现……不,不能,哪怕她永远也不理我也不能再让她陷入暗无天日的境地,三癞子这样想。三癞子讷讷地说:“你要我怎么做?”
白色影子又发出了叽叽的笑声,那笑声阴冷而又锋利,犹如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
三癞子鬼魅般飘向唐镇的小街。小街静得可怕,所有的门扉紧闭,没有一家人家的屋里还会从门缝里漏出灯光。三癞子朝碓米巷飘去,无声无息。他路过棺材店时,停了下来。棺材店里似乎有些动静,他停下来后,棺材店里的动静顿时消失了。三癞子觉得棺材店里藏着什么。是游武强吗?还是别的什么……三癞子感觉到有种力量推了他一下,他又身不由己地朝碓米巷飘忽过去。
三癞子飘过青花巷巷子口时,青花巷里有个黑影闪到某个角落里去了,三癞子没有发现那个黑影。
三癞子进入了碓米巷。碓米巷里弥漫着古怪的气味。三癞子的心狂蹦乱跳,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他给冯瞎子画像时,冯瞎子流着白色黏液的眼中出现了蓝色的光芒,像暗夜中五公岭乱坟坡上闪烁的鬼火。有个阴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谁也不能做对不起如月的事情,否则我会让他……”
他将要飘到猪牯家大门口时,听到了狗的呜咽。
那是猪牯家的狗。
狗在黑夜里如果看见鬼魂,它就吠不出声来,只会发出痛苦的呜咽。他不是鬼魂,怎么狗会如此呜咽?难道这阴森的碓米巷里还有什么……三癞子站在那里,不敢靠近了,他手中的那块藏着毒药的熟肉不知道该不该朝呜咽的狗扔过去?
三癞子正在迟疑着,猪牯家门口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影凄厉地说:“凌初八,你终于来了,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祸害我老公的,死也不会!我不怕你,你过来吧,我的手上拿着菜刀,狗就被我绑在脚下,你要是敢过来,我就会把狗头剁下来,溅你一身狗血,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从今往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守在家门口,等着你来,凌初八,别人怕你,我不怕——”
三癞子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悠长而又无奈的叹息是从远处传来的,不知道冯如月听到没有。随即,三癞子就鬼使神差地退出了碓米巷,回土地庙里去了。
16
第二天早晨,屠户郑马水在他的猪肉铺又放出了让人心神不宁的消息。他神鬼兮兮对买猪肉的人说:“不得了了,昨天夜里,唐镇又闹鬼了。”
买猪肉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说看,又怎么了?”
“昨天夜里,余花裤又拉稀了,她怎么每次吃多了猪大肠都要拉稀呢,真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看来以后再不能给她吃猪大肠了,她还好这一口,你说该死不该死。”
“谁让你这么小气,去嫖人家也不带些好肉去喂她,人家三癞子还知道给胡二嫂买好肉吃呢,你以为余花裤是猪呀!”
“屌!她就是一头猪,笨猪,我都和她说过多少次了,如果晚上拉稀,就不要出门到尿屎巷去,拉在马桶里,天亮以后去倒掉就可以了。这个笨猪,偏偏要出去,结果,一出去就碰到鬼!”
“又碰到什么鬼了,快讲,快讲!”
“她还没有走出青花巷呢,就看到一个黑影从街上飘过去。”
“余花裤不是经常看到白影吗,怎么变成黑影了,这唐镇有多少鬼魂呀,嗬嗬——”
“她说刚开始看到的是黑影,那黑影飘到碓米巷去了。碓米巷猪牯家的狗见了那黑影呜咽呢,吠都吠不出来。余花裤那头猪还不回家,竟然还到尿屎巷的茅坑里去屙屎。等她屙完屎,刚刚走出茅坑门,又见鬼了——”
“啊——”
“她竟然又看到了白色的影子,白色影子一直往西头飘过去,那白色影子说是在哭——”
“看来唐镇是不能住人了,吓死人了。马水,白色影子可能是凌初八,你说,那黑色影子是谁?”
“谁知道呀!会不会是猪牯的死鬼丈人冯瞎子?”
“啊,冯瞎子——”
“嘘,小声点——”
“……”
17
游武强感觉自己在渐渐地靠近陈烂头,越是往红峰嶂深入,陈烂头身上的那种硝烟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就渐渐地浮现在山林的空气中。游武强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他相信,这将是一场殊死的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论怎么样,他们之间要有个了断!天色微亮时,游武强就踏入了红峰嶂的地界。
麻风村就在红峰嶂山腰的一片开阔地上,那里凌乱地搭建了许多茅草屋。游武强远远地看到了麻风村,那些茅草屋就像一摊摊牛屎趴在那里。麻风病在当时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可怕的病症,得了这种病的人全身都会长满脓疮,特别是脸上和手脚会变得十分难看。这里方圆百里的人只要得了麻风病,就会送到红峰嶂的麻风村里来,让他们自生自灭,正常的人都害怕这种病会传染到自己的身上。
游武强对麻风病有种本能的恐惧,如果染上了这种病,那将生不如死。
他突然觉得陈烂头不可能带着春香来到麻风村,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可许多事情是不能意料的,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怎么样,游武强认为自己应该冒一次险,为了报叔叔游长水的仇,他豁出去了。他慢慢地在晨光中靠近麻风村。
麻风村异常宁静,他看不到一个人。
他在离麻风村不远的一个地方埋伏下来,这是个高处,从这里可以观测到麻风村的全景。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山里飘荡着淡淡的青雾,瓦蓝的天空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露水味清新而又甜美,掩盖了陈烂头的气息。
游武强蛰伏在草丛中,双目一直没有离开过麻风村。
他突然想起了沈文绣,沈文绣如果当时和他私奔成功,他们躲到麻风村里来,应该不会有人到这里来寻找他们,无疑,这里对那些逃离的人来说,是世外桃源。沈文绣令他伤感,他的眼睛潮湿了,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沈文绣的画像丢了,这是罪过,每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看到画像中沈文绣的眼眸,心绪就会渐渐平静,仿佛沈文绣凄迷的眸子可以过滤他内心的毒素。他不知道沈文绣的画像遗失在哪里了,或者在山林的某处,被枯叶覆盖。由此,他又想到了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神秘女子,也许,沈文绣的画像遗落在她的山洞里了,等他办完事情,一定要回山洞里去寻找,不管有多大的风险。
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神秘女子的面容在他脑海已经模糊,他只记得她那双血红的眼睛。他不知道那个神秘女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可他怎么也产生不了喜欢她的欲望,哪怕她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她用迷咒使自己处在昏糊的状态,并且对他百般亲热和倾诉。
他最后一次离开山洞时,上官玉珠让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她的竹床上,而她坐在床沿上,注视着他,她的眼中含着泪。她对他说:“我本来不想让你醒来,可你在昏迷中一直叫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还说要报仇,对于你呼唤的那个女人,我很嫉妒她,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代替她!你有仇未报,我于心不忍,我让你回去报仇,不过,我不会放弃你的,游武强!”游武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上官玉珠说:“我害怕,真的害怕,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有安全感!”游武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凌初八到底是什么关系?”上官玉珠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个蛊女!凌初八是我的师傅。是她救了我,收留了我。我告诉你这些,不怕你去官府告发我,我不怕抓去砍头,不怕烈火焚身,因为我一直认为在师傅死后,只有你是能够保护我的人,就是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游武强后来就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被一条青蛇带出了山洞,带出了诡秘的黑森林。如果他再回到黑森林里去,一定还会迷路,也找不到那个山洞。他记着黑森林的入口处,记得那棵古松下的白色鹅卵石堆。可他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上那个蛊女,无论她的身世多么的凄惨,无论她有多么厉害的法术企图让他就范,他要去找回沈文绣的画像,当初把沈文绣埋葬时,他发过毒誓:他人在画像在,画像不再人就亡!
游武强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
阳光从东方的山坳倾泻在麻风村的时候,游武强的眼中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个女人,她从一间茅草屋里走出来,挑着一担水桶。他看不清女人的容颜,但是从她走路的样子,看不出她是个麻风病人,而且可以感觉到她是个年轻的女人。她一定早起去山下的溪流里挑水,山下的那条溪流应该是唐溪的上游。果然,那年轻女子沿着山间的羊肠小路往山下走去,她的身体有些单薄,肚子却微微隆起,难道她就是被陈烂头带走的春香?
一股热血冲上了他的脑门,他必须弄清这个年轻女子是不是春香,如果是,那么陈烂头一定就潜伏在麻风村的哪间茅草房里。
游武强猫着身子,猎狗般朝山下窜去。
游武强来到离溪流旁边时,那年轻女子已经挑着两桶水,准备往山上走了。站在这个地方,看不到麻风村,麻风村的人估计也看不到溪边的他们。游武强朝她迎了上去。年轻女子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游武强,神色慌张,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脸色苍白,眼圈红肿,但还是个健康的女人,不像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低沉而沙哑地说:“你是春香吧!”
猝不及防的年轻女子呆呆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游武强内心一阵狂喜,这个年轻女子果然就是春香。他突然扑过去,从春香的肩膀上卸下水桶担子,放在了地下,然后把她拉到了一片杂草丛中,茂密的杂草丛很快就淹没了他们。
游武强老鹰抓小鸡一样抓着春香娇小的身体,还捂着她的嘴巴,怕她叫唤惊动麻风村里的人和陈烂头。春香显然吓坏了,浑身瑟瑟发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游武强把她放在草丛里,低声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要叫!”说完,他捂住春香嘴巴的手松开了。春香娇喘着,惊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游武强说:“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游武强狐疑地说:“你会不知道陈烂头在哪里?难道不是陈烂头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春香此时没有摇头,只是愣愣地看着游武强,她根本就不认识游武强,不知道这个人要找陈烂头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来者不善,她无法应对这个满脸杀气的男人。
游武强说:“告诉我,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开了口,声音充满了哭音:“你,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
游武强说:“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吧,我是游武强,是游长水镇长的侄儿,是陈烂头杀了我叔叔,我是来找他报仇的!我只要杀了他,就可以救你出这个火坑,把你带回唐镇去!快告诉我,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的泪水扑簌簌地流淌下来:“我不要你救我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唐镇,我宁愿天天和麻风病人在一起,也不会回唐镇去!那些麻风病人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害人!这里不是火坑,逍遥馆才是火坑,你走吧!陈烂头不在麻风村,他走了,离开麻风村了,他把我安置在这里就走了,他让我在这里好好待着,他说不要怕那些麻风病人!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真的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游武强咬着牙说:“你说的是实话?”
春香泪流满面,洁白的牙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游武强盯着她迷乱惊恐的眼睛,说:“你不会骗我?”
春香的头拨浪鼓般摇了摇。
游武强把牙咬得嘎嘎作响:“我会找到他的,上天入地也会找到他的!”
游武强说完就窜出草丛,一会就没有了踪影,留下草丛中惊魂未定的春香,阳光如雨,倾泻在春香苍白的脸上。
春香突然大声地说:“你找不到他的,找不到的!烂头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坏人,不是——”
春香的喊叫在山谷隐隐地回响,不知道游武强听到没有,也不知道陈烂头听到没有,还有麻风村的那些麻风病人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18
猪牯发现冯如月的眼圈黑黑的,他早上醒来,发现冯如月坐在床沿上,凝视自己,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猪牯一无所知,他睡得实在太沉了。冯如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轻柔地说:“你好好的,哥,我要你一生都好好的!”猪牯心里涌起一股潮水,一把把冯如月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咬着她柔嫩的耳垂说:“如月,你也要好好的,要给我生一群孩子——”冯如月的眼睛潮湿了:“哥,凌初八生前是不是住在黑森林里?”猪牯说:“是的!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冯如月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猪牯吃完早饭后就出门去了,例行公事地到镇公所去做事。
其实镇公所没有什么事情,王秉顺躲在书房里不知道干什么,门也不开。猪牯就和三个保安队员玩牌九。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大家就散了纷纷回家吃饭。猪牯没有马上走,他来到了王秉顺书房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书房里面传来王秉顺阴冷的声音:“谁——”
猪牯唯唯诺诺地说:“是,是我,猪牯!叔叔,不,是王镇长,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吗?”
书房里面沉默了。
猪牯尴尬地站在书房门口,推门进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他有些后悔自己多事,和那些保安队员一起回家吃饭不就得了,还来问王秉顺什么呀,简直是自讨没趣。
过了好大一会,王秉顺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有事又怎么样,没有事又怎么样?你又能够帮我解决什么问题?我考虑的问题你永远也搞不懂的,你还是回去吃冯如月给你做的好饭菜吧——”
王秉顺的话高深莫测,猪牯听得云里雾里的,赶紧拔腿走人。
猪牯回家路过棺材店门口时,他看到了张少冰。张少冰脸色苍白,他坐在那里,双手抱着一个小茶壶,不时地把茶壶嘴对着自己的嘴巴喝茶。猪牯突然在棺材店门口站住了,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张少冰。
张少冰诚恐诚惶地站起来,走出了店门,苍白的脸上堆着笑:“猪牯队长,你有什么事吗?”
猪牯奇怪地说:“我有什么事?”
张少冰点头哈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猪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张少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时,对面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大笑起来。张少冰把目光从猪牯的背影上收了回来,落在了笑得变形了的郑马水的脸上,他不明白郑马水为什么会如此大笑,神经病一样。张少冰没有理他,转过身重新走进棺材店里。
郑马水对着张少冰说:“我看你的棺材店又快有生意了!”
郑马水的话说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张少冰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猪牯蜡黄的脸,而且心里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张少冰产生这个恶毒念头的时候,猪牯已经走入寂静的碓米巷了。走入雄米巷,猪牯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有种黑暗的力量压迫着他的精神和肉体,尽管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巷子上。
猪牯回到家里后,发现不见了冯如月。
“如月——”
“如月——”
猪牯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他。猪牯走进厨房,厨房里没有冯如月的踪影,她做好的饭菜却热在锅里。猪牯走出了厨房,来到厅堂里。父亲王秉益坐在饭桌前等吃饭呢,他的脸上凝固着僵硬的笑容,对猪牯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亲家公让我要吃饱,吃饱后去陪他!”
猪牯沉着脸问父亲:“爹,你知道如月去哪里了吗?”
王秉益还是僵硬地笑着说:“亲家公让我要吃饱饭,吃饱后去陪他!”
猪牯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冯如月。
冯如月会到哪里去呢?
猪牯的大脑一片空茫,他的心慌乱极了。
19
李媚娘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渐渐消瘦,逍遥馆的生意一落千丈,新镇长王秉顺并没有给逍遥馆带来繁荣,许多逍遥馆的常客都不再出现,仿佛人间蒸发,其实,整个皇帝巷也在这个春天里萧条,赌馆,酒店……来的人并不多。王秉顺似乎也无心管太多的事情,只是管管日常的一些工作,其他事情则高高挂起,他甚至把保安队员夜间巡逻也取消了,镇公所也不要岗哨,只是要求保安队有事时才集合在一起。保安队从上到下对王秉顺消极的决定都偷偷地喜欢,谁不乐意晚上在家搂着老婆睡大觉呀!唐镇人却因此更加人心惶惶,晚上都不敢出门,怕碰到什么邪恶的东西,还担心有谁会在深夜突然闯进家里来,劫财杀人。
王秉顺还是每天晚上到逍遥馆去和李媚娘睡觉,他当上这个镇长后,几乎没有和谁打过麻将,也很少出门抛头露面,家,镇公所,逍遥馆是他活动的三个地方,他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和李媚娘睡觉。王秉顺感觉到了李媚娘身体的渐渐消瘦。李媚娘变了一个人,以前心宽体胖的她,变得焦虑恐惧和神经质。她经常会在半夜里突然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里透出惊恐的神色。王秉顺问她怎么了,她紧紧地咬住牙关,什么也不说。
这个春天的老鼠出奇的多。
只要一入夜,寂静的逍遥馆里到处可以听到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吱吱的叫声。本来就神情焦虑的李媚娘更加的烦躁不安,她就让一个妓女去买了好些老鼠药,撒在逍遥馆的每个角落。每天早上,逍遥馆里就会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丑陋的老鼠尸体。就是这样,逍遥馆里的老鼠还是有增无减,李媚娘就让妓女们去买来了更多的老鼠药,撒在逍遥馆的每个角落。于是,被毒死的老鼠就更多了,有时早上从各处拣出的老鼠尸体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老鼠还是有增无减,有些老鼠甚至在白天里也敢在逍遥馆里出没。逍遥馆里还弥漫着死老鼠腐烂的臭味。逍遥馆仿佛变成了老鼠的家园和坟场。李媚娘脸上的皮肤松弛了,就连她嘴角那颗饱满的黑痣,也渐渐干枯了,那可是颗美人痣呀,有许多算命先生夸过的有福之痣!李媚娘对着在逍遥馆横行的老鼠,木然地说:“败了,逍遥馆要败了!”
20
一路上,冯如月不停地问着路人:“黑森林怎么走?”路人就会狐疑地望着她,觉得她要去黑森林,简直不可思议。冯如月按路人指引的方向来到了黑森林的入口处。那棵古松底下堆积的白色石头晃动着冯如月的眼睛,她被那些光滑透亮的石头迷住了,她想,等她办完了事情,出来时,一定要带一颗白石回家。冯如月闯进黑森林后不久就迷路了,黑森林里瘴气弥漫,阴森可怖。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绣花的鞋。她在黑森林里迷茫地乱窜着,口里喊叫着:“凌初八,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凌初八,你出来——”
冯如月的身体在发冷,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猪牯,她无所畏惧。不知不觉地,她来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块林中空地,林中空地的上方,是一片阳光灿烂的天空,仿佛只要在这块林中空地,才能看到天空,才能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之中。
冯如月没有因为看到阳光和天空而惊喜,相反,她被林中空地中的情景吓呆了,原来她以为自己鼓足了勇气,碰到什么都不会害怕的,可现在,她站在那里,两腿不停地打颤,红润的脸也变了颜色。
林中空地的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麻布的女人,冯如月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被一块白麻布遮住了。冯如月只能够看到她的眼睛,血红的眼睛。白衣女人嘴巴里发出鸟一般的叫声,她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扔向了天空,那顶斗笠顿时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凤凰,她又把另外一只手中拄着的竹扁担扔向了空中,那条扁担就变成了一条青龙。
金色的凤凰和青龙在半空中飞舞嬉戏。白衣女人也手舞足蹈,口里还是发出尖利的鸟叫声。在白衣女人手舞足蹈时,惊异的冯如月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是某种爬行动物从草丛中滑过的声音,那声音水流一般圆润,却带着嗖嗖的寒气。
不一会,冯如月就看到无数的蛇从黑森林的四面八方聚拢到那片林中空地上,还有许多蛇就从冯如月的脚下溜过去。蛇聚拢到林中空地上后就纷纷争先恐后地爬上白衣女人的身体,很快地,蛇就缠满了她的全身,她还在那里舞蹈,嘴巴里还是发出尖利的鸟叫。那些没有爬上白衣女人身体的蛇,也在不停地抬着蛇头,滋滋地叫着,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狂欢……
上官玉珠看见了冯如月。
她看见冯如月,脑海里就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在黑森林外面通向深山的路边,坐着一个哭泣的女子,她遍体鳞伤,伤心欲绝。就在她伤感地哭泣时,一个穿着士林蓝土布衣裳的健硕的女人来到了她的身边,蓝衣女人对她说:“你为什么哭呢?”哭泣的女子说:“我的命好苦呀!”蓝衣女人就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和她攀谈起来。……哭泣的女子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她跟着蓝衣女人进入了黑森林,他们来到了那块林中空地,蓝衣女子的嘴巴里发出鸟一般的叫声,她把斗笠扔向了天空,斗笠就变成了金色的凤凰,她又把竹扁担扔向了天空,竹扁担就变成了一条青龙……哭泣的女子看着天空中的龙飞凤舞,仿佛忘记了一切苦痛,她怀疑自己碰到了神仙。但蓝衣女人告诉说:“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有点法术,你要是喜欢,就不要回家去了,就留在这里和我一起学法术吧,有了法术,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上官玉珠心里十分清楚,当初那个哭泣的女子就是她自己,而那个蓝衣女人就是她师傅凌初八。她看到站在不远处森林里的那个美妇眼睛里好像也含着泪水,是不是她也是受不了伤害想到黑森林里来寻死呢?
想到这里,上官玉珠停止了鸟一般的叫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刚刚叹完那口气,天空中的龙凤就落在了地上,还原成了扁担和斗笠。她身上缠绕着的蛇也纷纷落在了地上,和林中空地上的其他蛇一起,溜回到了森林中。林中空地顿时冷清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冯如月觉得自己宛如在梦境之中,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就连那白衣女子走到她面前了,她还是那么痴呆,不知所措。
“你是谁?”上官玉珠冷冷地问道。
冯如月突然清醒过来,反问道:“你又是谁?”
上官玉珠感觉到了冯如月逼人的目光:“我就是我,你为什么要到黑森林里来?你难道不知道,只要踏入了黑森林,就很难活着出去。”
冯如月说:“只要我老公能活,我死了又怎么样?”
上官玉珠打量着冯如月:“你老公又是谁?为什么说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我听不懂!”
冯如月此时显得十分平静:“我老公叫猪牯,是唐镇的保安队长,我是他的老婆,叫冯如月。你是凌初八吧?”
上官玉珠心里明白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凌初八?”
冯如月说:“只有凌初八才会在黑森林里与蛇共舞,别人做不到。”
上官玉珠说:“凌初八不是已经被砍头了吗?”
冯如月说:“可她的鬼魂还在,她的鬼魂还在杀人,你就是凌初八,我就是来找你的!”
上官玉珠叽叽地笑了笑:“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还杀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凌初八?”
冯如月说:“我是来求你的,求你放过我老公猪牯,他是个好人!他不应该死!”
说着,冯如月朝上官玉珠跪了下去,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上官玉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怎么是个好人?”
冯如月流着泪说:“他的确是个好人,我本来是个卖唱的,是他收留了我,还娶了我,唐镇有头有脸的人不会这样做,他顶着很多骂名娶了我,我无以为报,我不会让他死的,如果你要杀他,就杀了我吧,我替他去死,心甘情愿!”
上官玉珠的心里涌过一阵潮水:“他这样就是好人,他娶你,是看你长得漂亮!”
冯如月说:“他不光收留我,我才说他好人,他心地善良,正直。他看自己的堂叔王秉顺设计害游武强,把游武强抓住了,要送给钟姓人家装猪笼沉潭,是猪牯偷偷地放了他,你说他是不是好人!猪牯他是个英雄,不能就那样窝囊的死去!”
上官玉珠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啊——”
21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四月四日,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唐镇人其实在清明节的前几天,就开始扫墓了,这个清明时节,没有像往常年那样下雨,而是持续的天晴,天晴反而让他们心慌慌的,人们在祭祖扫墓的时候,希望天空中落下如油的雨水,干旱有时比洪涝更加让人心惊肉跳。
唐镇的任何节日对屠户郑马水而言,都是好日子,清明时分,是他赚钱的好时光,每天杀两头猪都卖得精光,连一根猪大肠也剩不下来。所以,他的娇头余花裤也不会在这几天里因为吃多了猪大肠,半夜起来拉稀,碰到什么鬼事。
三癞子却在四月初四这天感觉到了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在平静了没有几天的唐镇发生,山野不时传来的扫墓人燃放的鞭炮声也无法掩盖他心中的慌乱。这天,他还是买了一吊猪肉送给胡二嫂,胡二嫂还是把他拒之门外。他独自一人坐在画店里,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他相信,死鬼鸟很快就会来到唐镇,至于死鬼鸟们会在谁家的屋顶叫唤,三癞子不得而知。
和三癞子同样心慌慌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他在这天没有开店营业,也没有去扫墓祭祖,而是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他老婆游水妹见他心事重重,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一言不发。
他心里记挂着游武强。
夜里的时候,他梦见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一手握着那把生锈的刺刀,一手提着一件血衣,面色模糊地站在他的床前……
22
游武强蛰伏在红峰嶂的山林里,一直监视着麻风村。陈烂头的确离开了麻风村,每天早晨,他还是可以看到肚子日益隆起的春香到山下的溪边去挑水。他坚信,只要春香不离开麻风村,陈烂头一定会回来的,他有足够的耐心在这里等待他的归来,与其说四处漫无目的地寻找陈烂头,还不如在这里守株待兔!游武强每天都在山里的不同地方守望着麻风村。
这天,游武强到山林里采了些野果,然后躲在一个可以清晰地看到麻风村的高处,目光朝麻风村掠过去。麻风村里异常宁静,他看不到一个人。
一阵山风吹拂过来,夹带着一股淡淡的蛇腥味。
山中多蛇,也许此时就有一条大蛇在他附近的草丛中游走。
游武强日本鬼子都不怕,还会怕蛇?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生锈的刺刀。他心里突然想起了黑森林里的那个隐秘山洞,想起了那个蛊女上官玉珠,她是不是还在与蛇共舞?她对他说过,她怕蛇,刚刚开始时,怕得要死,现在也还怕,可是她没有办法,只能与蛇共存亡。上官玉珠给他讲过刚刚和凌初八学习蛊术时的情景。她看到从凌初八口中吐出的青蛇就吓得背过气了,在凌初八怜爱地抚摸下,她醒转过来。凌初八对她说,蛇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人心比蛇更加恶毒。上官玉珠没有回头的路,她和凌初八相依为命,凌初八教会了她蛊术,那是蛊术中最厉害的青蛇蛊,它可以致人死地,也可以让人发疯,其实,这个世界上别人根本就没有解药,只有习蛊的人才有解药。有一天早上,凌初八把腹中的青蛇吐出来,放在木盆里沐浴,木盆里的水是温水,凌初八让她看着那条沐浴的青蛇,自己却在一旁编竹篮。上官玉珠发现水有点凉了,就往木盆里加了许多热水,水太热了,蛇就在木盆里乱窜,仿佛发出绝望的哀叫。这时,正在编竹篮的凌初八突然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口里不停地叫:“玉珠,玉珠,快往盆里加凉水,你要把蛇烫死了,我也就没命了——”上官玉珠吓坏了,赶紧往木盆里注入凉水,蛇渐渐地平静下来,凌初八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口里不停地念着咒语……游武强想,上官玉珠也是个可怜的人,她孤独地在黑森林里活着,成天与蛇为伴,寂寞了也只能用扁担和斗笠变着法术玩,也只能和蛇共舞。
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向他包围过来!
游武强马上反应过来,这绝对不是蛇,而是有人在向他临近,而且不止是一个人。他想到了陈烂头,是不是他已经潜回麻风村了?如果他回到了麻风村,春香一定会告诉他,游武强在找他寻仇,那么……游武强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刺刀,猛地站起来,转过了身,大吼了一声:“陈烂头,你给我出来,我们俩单挑,拼个你死我活!”
他没有看到陈烂头出现,眼前却出现了好几个人。
那几个人面目狰狞地站在林子里,死死地盯着他。他们的脸上长着一坨一坨的烂肉,狮鼻獠牙,有的烂肉上还流着脓水……他们都是麻风病人!
“你要找陈烂头?”
“你为什么要找陈烂头?”
“陈烂头杀了游长水有什么错,他杀的不是人,是狗官!”
“陈烂头是我们的恩人,没有他养活我们,四处去寻医问药,我们早就死了!”
“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关心我们,只有陈烂头不嫌弃我们,他不该死!该死的是要他的命的人!”
“……”
麻风病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游武强握着刺刀的手在颤抖……
23
李媚娘在四月初四这天,第一次去给游长水上了坟。香烟缭绕,纸钱飘飞,李媚娘趴在游长水的坟头泣不成声。
……
李媚娘回到逍遥馆后,一直阴沉着脸。
到了傍晚的时候,她把逍遥馆剩下的几个妓女叫到了自己的卧房,对她们说:“你们几个跟了我那么久,到现在也没有过上好日子,难为你们了。现在,逍遥馆要败了,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唐镇吧,自己喜欢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你们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几个妓女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妓女哭了起来:“李妈妈,我不走,不能辜负妈妈的恩情,我要留下来陪妈妈!”
另外的几个妓女也抹起了泪:“我们不离开李妈妈,要留下来陪妈妈!”
李媚娘凄凉地叹了口气,淡淡一笑:“难得你们有这样的孝心,我也没有白心疼你们一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的缘分已经到头了,你们离开逍遥馆后,找个自己喜欢的人从良了吧,不要挑拣什么,只要过得去就可以了,你们已经没有挑拣男人的资本了。我劝你们不要再去做我们这行了,再怎么样的男人,只要对你好,能够给你温暖,给你饭吃,你这一辈子就踏实了,做人不能眼界太高,不能有太大的幻想,免得像我一样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几个妓女听了李媚娘的话,都泪水涟涟。
李媚娘用手指了指八仙桌上的几个红布袋,声音颤抖:“这些年,我也没有给你们什么好处,桌上的这些钱,是我多年的积蓄,也没有多少钱,我今天把它全部拿出来,每人给你们分了一份,你们拿走吧,就算是我给你们买嫁妆的钱,你们千万不要嫌少。你们走了以后就把我忘记了吧,不要再想起逍遥馆的事情……”
妓女们都朝李媚娘跪下了。
……
夜渐渐地深了。李媚娘的卧房里点起了几支红蜡烛。八仙桌上摆了四碟小菜,还有一壶酒,两套碗筷。李媚娘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在头上盘起了一个圆圆的髻,这是游长水生前最喜欢的样式。李媚娘的脸上扑了粉,抹了点胭脂,掩盖了她脸上的苍白和憔悴。这个晚上,李媚娘穿上了一套黑色丝绸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绣着细碎的雏菊花朵。她端庄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待着王秉顺的到来。
逍遥馆里老鼠的叫声不绝于耳,还有那几个即将离开的妓女嘤嘤的哭声。
王秉顺推开了逍遥馆大门的一条缝,鬼魅般闪进来。他进入逍遥馆后,就把大门反闩上了。每天晚上,李媚娘都会给他留门的。王秉顺的脚步踏入逍遥馆的院子,他没有感觉到今天晚上和往常有什么不同,老鼠的叫声和妓女的哭声,他习以为常。
王秉顺惊诧的是他推开李媚娘卧房后看到的情景。
李媚娘的卧房让他感觉到了温暖,这是他在很早以前梦寐以求的情景。王秉顺心潮澎湃,一直以来,他知道李媚娘心里装的还是死鬼游长水,对他只不过是万般无奈下的敷衍。而今夜,李媚娘难道真的要对他敞开心扉,和他真正的相好?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来临。
王秉顺一扫这些日子以来的惊惶,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他走到李媚娘的面前,深情地叫了声:“媚娘——”
李媚娘脸上呈现的是淡淡的笑意。
她淡淡地说:“秉顺,坐——”
王秉顺觉得李媚娘淡定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她越是如此淡定,就证明她心里已经接纳了他。王秉顺像个听话的孩子坐在了太师椅上,目光火热地凝视着李媚娘。
李媚娘给他斟了杯酒,放在了他面前。然后,也给自己斟了杯酒。
李媚娘端起了酒杯,淡淡地说:“秉顺,我十分感激在长水过世后你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敬你一杯!”
王秉顺也端起了酒杯。
李媚娘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王秉顺也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后,李媚娘的脸上真正地笑得桃花灿烂了:“这些日子来,我每天晚上都做着噩梦,总是梦见游长水那老东西要带我走,我不愿意跟他走,他就拼命地掐我的脖子……现在,一切都将过去了,秉顺,一切都过去了。”
王秉顺喜形于色地说:“是呀,一切都过去了!媚娘,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带你离开唐镇这个鬼地方,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情,我们就到县城里去过日子,我已经在县城里买好宅子了!这个镇长没有什么好当的!现在我把一切告诉你,当这个镇长,我只是争一口气,我不能输给游长水,他得到过的东西,我也要得到,包括你,哈哈哈哈——”
李媚娘也笑出了声:“我知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其实我提醒过老东西的,他不相信你会害他,他死前还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
王秉顺拉住了李媚娘的手:“媚娘,无论如何,你现在是我的了,我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他这些年来搜刮来的钱财都弄出来!我已经掌握了他所有贪污的证据,只要我报到县党部去,就可以派人去抄他的家了,哈哈哈哈——”
李媚娘的脸突然拉了下来:“王秉顺,你好狠毒呀!”
突然,王秉顺的肚子疼痛起来。
李媚娘看着王秉顺因疼痛而渐渐扭曲的脸,也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觉得自己的肠子很快就会绞断,王秉顺也一样。
王秉顺的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脸色铁青地站起来:“你,你这个烂**——”
李媚娘咬着牙说:“王秉顺,我说,说过你不得好死的,我,我现在让,让你死个明白,我在酒里下,下了老鼠药——”
王秉顺绝望地哀嚎了一声,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
24
三癞子这个晚上没有到上地庙里去住,他一直坐在画店里,画店门洞开着,他注视着对面胡二嫂的家门。他把画像的工具都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去给死人画像。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晚上唐镇一定会死人,一定会有人惊惶失措地来到画店,找他去给死人画像。三癞子没有掌灯,画店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就是街上有人走过,也看不见孤独地坐在那里睁大着眼睛的三癞子。画店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三癞子也闻到了那股腥臭味,那是宋柯身上的味道,三癞子一直这样认为。这个夜晚,三癞子变得无所畏惧,他有种莫名的冲动,就是尽快地给某个死去的人画一幅上好的遗像,然后明天买上三牲酒礼,去给宋柯上坟。
唐镇的夜晚一片死寂。
胡二嫂家里的灯早就灭了,也许她已经沉睡。三癞子现在对胡二嫂没有任何感觉,谈不上什么情感和仇恨,他只是一个唐镇的守夜人。他在黑暗中仿佛听到了死鬼鸟扇动翅膀的声音,那些可以灵敏地闻到死人气息的死鬼鸟正在从四面八方往唐镇围拢过来,它们是黑暗中的天使,要带着亡魂在旷野疾走。
25
就在三癞子坐在黑暗中等待死人的消息时,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黑森林里出来,一路向五公岭乱坟坡上飘移。那个白色影子就是上官玉珠。她怀抱着一个黑色陶罐,那里面装着凌初八的骨灰。其实,在凌初八杀头的那天,上官玉珠躲在山上的一棵树后面凄凉地看着,凌初八是这个世界上最关怀她的人,凌初八的死,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凌初八死后,尸体被焚烧,然后放在一个铺满石灰的坑里埋葬。那个深夜,悲伤至极的上官玉珠挖开了那个坑,取了些骨灰放在了黑色陶罐里,她发誓,为师傅报仇后,就把凌初八的骨灰和宋柯的尸体埋在一起,她知道,凌初八死后,宋柯也活不长了。
上官玉珠一路上流着泪,她怀抱着黑色陶罐,犹如抱着凌初八的尸体,还可以感觉到凌初八的体温,心里想念着和凌初八在一起的情景:……凌初八摸着上官玉珠的头,微笑着说:“玉珠,你要好好活着,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迟早会死于非命,我死后,你不要为我报仇,离开这个地方,把祖师爷留下来的蛊术传下去。你记住师傅的话,千万不要和别人斗气斗狠,不要去害无辜的人,也不要对男人动情,我已经后悔来不及了,我收不住手了,谁让我喜欢上他了呢……”
凌初八在和宋柯好上后,只要宋柯到黑森林凌初八的小木屋里,上官玉珠就会躲到那个隐秘的山洞里去。那时,孤独的上官玉珠就会感觉潮水般的恐惧,一次一次地淹没她。她没有办法阻止凌初八的疯狂,她只能祈祷凌初八平安无事,并且希望那个叫宋柯的男人尽快离开唐镇……可一切并不以上官玉珠的意志为转移,凌初八还是被送上了断头台。上官玉珠没有听凌初八的话,她还是给凌初八报了仇,还喜欢上了游武强。
未来会怎么样,她一无所知。一路上,她喃喃地说:“师傅,我好怕,好怕呀——”
上官玉珠抱着黑色的陶罐,来到了五公岭乱坟坡上。
她找到了宋柯的坟。
她来到乱坟坡上后,这里所有鸣叫的虫豸都安静下来,仿佛害怕被上官玉珠抓去喂她的蛊蛇。乱坟坡上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固。死一般的寂静。上官玉珠浑身发冷。
许多鬼魂在向她靠近。
她流着泪喃喃地说:“师傅,我好怕,真的好怕——”
接着,她就开始挖开宋柯的坟。她每挖掉一层土,就会听到一声叹息。她不知道那是谁的叹息。而且,她渐渐地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那股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渐渐地在乱坟坡上弥漫开来。
……
上官玉珠把那装着凌初八骨灰的黑色陶罐埋在了宋柯的坟里之后,就颓然地跪在了坟前。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好像有个人用拳头猛擂她的胸部,她将要窒息。在这个黑夜里,上官玉珠的心疼痛极了。她突然忘记了一切,因为她听到了遥远的山地里传来的呼喊声,呼喊声是那么的微弱而凄惨。那是破空而来的呼救声,是从游武强嘴巴里发出的。上官玉珠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游武强被吊在一棵树上,剥得精光,一个模糊的人,手里拿着游武强那把生锈的刺刀,一刀一刀地往游武强赤裸的身体上捅着,血从那肉洞洞里流出来,还带着泡沫。每捅一下,游武强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上官玉珠的心刀割一般难过,眼睛里喷射出两道血红的光芒。她呼号了一声,朝山那边狂奔而去……
2007年12月完稿于海南三亚
2008年4月修改于上海家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