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多话,小心祸从口出。叶照拂开她,只无声又扫了诸人身边随行的侍女,径直入了房间。
摘星望月楼既属官府,这厢入住的又都是为皇子采选之人,焉不知京畿权贵插了多少眼睛盯着!
没事,你惹她作甚!崔如镜低斥了一句。
司颜冷嗤不屑。
各行其是。未几,屋外随着崔如镜的话语再度落下,关门声,落窗声,步伐渐去声,逐一响起。
叶照合了眼,未再理会,只静心调理内息。
如此阵仗,无非是又一次对她无言的警告。然此刻叶照心中担忧更多的是萧晏处。
苍山门下四大弟子倾巢而出,再观她们彼此带的侍女,皆是门中七煞堂的人。如此提前入洛阳,三日后都将同她一道入府赴百花宴。
这般多的高手竟能通过层层择选,直入秦王府邸。
是这一世,他毒发的太快无力掌管王府以致疏忽至此,还是霍靖比上一世更雷厉了?
四月日头并不酷烈,透过窗户照进来,叶照却觉背脊生寒。
半晌,她的内息都没有平复,反而心绪更乱。恍惚中,竟又看到萧晏被悬尸城楼的模样,只是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些。
城楼之上,秋风又寒又烈,吹开他覆面的凌乱发丝。
他阖着原该如水温柔的桃花眼,头颅低垂,再没有过往的风流意气,就那般孤零零地垂吊在风中,被挑断筋脉的四肢鲜血还不曾流尽,正滴滴答答地落下
一点,一滴,慢慢汇成细小的血色涓流。
*
汇成血流,注入玉瓶中。
秦王府的一间密室内,萧晏顶着一头虚汗,面色苍白地靠在座塌上,还在滴血的左手搁在榻臂,正由神医苏合给他在腕间处上药止血。
殿下四年前才得了那优昙花,治好先天顽疾,且好生保养着身子。虽说每隔半年才取这么一回血,伤不了元气。但这么个采法,是破开您筋脉引出的血,要是再多用采几回,您这条臂膀就要废了。
届时,可别说这厢是经的我之手。苏合扯过纱布给人包扎,临了暗劲一提,重重打了个结,才治愈了您那百年难遇的胎里症,劳您让我在功德簿上多趟两日,也好在师门前涨涨脸。
萧晏觑着那手腕包扎的纱布,只觉痛意席卷全身,咬牙倒抽了口凉气。
知道本王为何择你,而不择你旁的同门?片刻,萧晏缓过劲,眼中聚了些光,只倾身拿来案上装满他鲜血的三寸玉瓶,细细瞧着。
锋锐眉眼,温柔而苍凉。
自是因为我医术冠绝,五行八卦精通,琴棋书画俱佳,乃药师谷门下第一人,江湖才艺第一人。苏合篦了碗药给萧晏,长叹道,只可惜,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主要是你话少。这话吐出,萧晏搁下玉瓶,抽过扇子敲了一记自己的眉心。
当年定是瞎了眼,才觉得这人话少性冷,是整个药师谷说话最言简意赅的,不似旁的医者总是喋喋不休,遂请来伴在了身侧。
左右秦王殿下当日眼盲心瞎。苏合推过药盏,催促用药。
萧晏掩过扑鼻的苦味,握了握左手腕,待痛意稍减,遂收了扇子重新捡起玉瓶,往内室走去。
苏合瞥了眼内室露出的冰棺一角,识趣得没去帮忙。
一炷香的时辰,萧晏转出来,手中玉瓶已空。
苏合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汤药,提眉露出两分不豫。
萧晏瞧着尚且热气氤氲的药,抗拒道,先看信。
急不死你!信是方才暗卫首领送来的,苏合从袖中掏出,扔了过去。
成了?苏合见这人眉眼弯下,嘴角扬起。
成了。萧晏这下端起了药,慢慢饮着。
苏合接信扫过,挑眉点了下头。
果然,霍靖派往西去摘花的八百人手,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四年前,萧晏得优昙花后,便暗里派人制造研发机关,但凡有人再摘此花,便可触动暗箭兵戈。这桩任务在去岁大成。
今朝便用在了霍靖身上。
我就是好奇,如何拣这么个时候,引他前往?
前两个月,暗子探得他在西北练了一方兵甲,本王替他练练手。萧晏饮一口药,含两枚蜜饯。怕苦的样子,苏合简直没眼看。
且有四年前西域雪山一战,本王折了不少人手,总得讨些利息。
话及此处,萧晏不由想起那年凉州城外刺杀陆玉章的杀手,虽是夜衣蒙面,但从身段辨,当是个身量未足的女子。
结合从雪山撤下来的首领描述,无论是功夫、身形都当是同一人。
安西陆氏一族,萧晏和霍靖彼此想要许久。如此刺杀,除了他的人,萧晏想不出其他。
故而,雪山六百余人性命,他总要讨回来的。
萧晏蹙眉又饮了口汤药,面上欢色尚存。
如此一来,既报了旧仇,又削了他臂膀,当真一箭双雕!苏合叹道。
萧晏不置可否。
苏合瞧他一眼,凑过身子,若有所思道,在下失言,殿下这是一箭三雕。
只是您这借襄宁郡主之口将消息递出去,虽说姑娘家的确缠得有些紧了,但你这心到底狠了些。啧啧!
萧晏这回没立马应他,只低眉认真饮着药。
片刻方道,她若不登我门,我总不能把话递到她闺阁里。
苏合一愣,瞧了他半晌,强迫自己嗯了声。
理是这么个理,但这听来也太不像人话了。
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且这无情的王,拒绝你的同时,还能利用你一回。
方外的神医吸了口气,谋天下的心,果真薄情又狠辣。
那个,容我再问问,您这既已知霍小侯爷狼子野心,如何不趁着这次机会,一网打尽了?还特意派人提醒他小心雪崩。如此,他自然只派亲兵而不亲往。
殿中烛火投在萧晏风姿玉貌上,桃花眼中慢慢酿起的笑意忽明忽灭。
他还有用!片刻,萧晏放下药盏,换了折扇轻摇。
前世那几近改天换日的手笔,仅一个霍靖,一个定北侯府,是没有那般能耐的,后面定还有人筹谋。只可惜,霍靖兵败被捕后,硬是未吐只言片语。
更甚者、关于她,亦不肯说出一个字。
重生十年,他没寻到她半点踪迹。
萧晏握扇的骨节泛白,指尖凉意蔓延。
彼世彼时,狱中昏暗肮脏,明明一败涂地,霍靖却笑得讽刺而开怀。
他道,萧清泽,这山河霸业我输了,可是你又赢了什么?
便是一个女人,我知她全部经历,完整一生。你呢,除了那带着谎言的三年,你不知她过去,不知她后来。
她或许是爱上了你,愿意为你生下孩子。
可你知她何时动的情,何时起的念,何时死的心,何时弃的希望?
你知她生于何处?家在何方?双亲何人?在被我收为暗子前,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看你这般模样,是想知的。但无法知,也不会再有机会知。
如此,下个轮回里,自还是我先遇见她。只想这一点,我便觉得我不算输的太厉害。你,也没有赢多少。
隔世话语袭上心头,慢慢烧红男人的眼睛。
殿下苏合见他晃神,遂将药盏推了推。
萧晏默声接过,却是将掌中碗盏越捏越紧,须臾碗壁现出一道裂缝,溅出的药汁洒了他一手。
劳你、再熬一盏吧。萧晏回神,眉眼落寞枯寂,话语又低又沉。
第6章 、辗转
苏合正唉声叹气煎着药,一袭阴影投下来。甫一抬头,秦王殿下一张冠玉面庞带着两分笑意投过来,连带着手中一段乌黑的草药根须落入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