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逢了肚兜,小衣,虎头鞋帽,百子千孙被
既是给小叶子孩子的,也是给小叶子的。
他总想尽力将缺失的岁月补回来。
这些都缝制好,放入箱笼的时候,已是春去秋又来。
秋日,枣子成熟,便是做枣泥米糕的时候了。
这一年,米糕出炉,小叶子破天荒用了一块。
只是用得格外慢,仿若身子不适,又似味道不对,只一点点皱眉吞咽下去。
萧晏尝了口,糕点并未问题,遂起身传医官。
小叶子才要制止,直觉胃里翻涌,哇得一声全吐了出来。
医官急来,望闻问切。
最后道,公主只是染了风寒,伤了脾胃,用两幅药调理便可。
萧晏半信半疑。
小叶子却颔首,想是夜中贪凉,不碍事。
萧晏提醒吊胆了数日,结果小姑娘又开了胃口,确实并无大碍。
只是这枣泥米糕,一时间是怎么也不给她用了。
只道,明年再给你做。
小叶子挑眉,明岁,说不定我便用不上了。
萧晏突然顿下话语,目光落在她的护甲上。
若是如此,也没什么。
萧晏想,待过明岁生辰,孩子便十五了。十五及笄,便是大人了。
他终于把女儿养大了。
这样去见阿照,他能有些底气。
怕小叶子下手得太早,他遂赶紧道,明岁生辰,你可要什么?我给你备下。那是十五岁的大生辰,我们同及笄礼一起办。我们好好办一场,如何?
成啊!小叶子颔首,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要什么。
不急,慢慢想。
及笄礼要什么,小叶子是真想不出来。
唯有眼下一事,她同萧晏说了。
她说要去一趟安西,想把母亲埋在安西酒泉郡那处屋舍的枣树下。
虽说闻言叶照的骨灰要被埋在安西那般远的地方,萧晏多有不舍。但他依旧开心,这么多年了,孩子终于放下,不在抱着骨灰入睡。可以过回正常人的日子,慢慢走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遗憾,去了那处,方发现屋子已经卖给一户人家。
既是人家的屋舍,如何能埋外人的骨灰!
这对萧晏自不是难事,他道给他们补足银钱,换处屋舍便罢。
安西大雪飘飞,小叶子抱着骨灰站在院外,看那棵枣树。
半晌摇了摇头。
大概是天意如此。
我们还是带阿娘回去吧,我也舍不得离她这么远。
车驾回程,萧晏看着她,心中难免不生出小小的欢喜。
阿照终是没有离他那般远。
他给小叶子拢了拢身上披风,将那个洁白的罐子也拢实,唯恐她们母女受一点严寒。
洛阳尚有风水宝地,我叫人择一处萧晏试探地问。
小叶子低着头没应声,他便没敢在说下去。
回到皇城时,已是建安十年的二月。
距离小叶子四月十七的及笄礼所剩不过两月。
萧晏的心思全在这上头。
且还有一桩最要紧的事,孩子十五了,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乳名,他想给她择个名字。
他的小公主,他日万人之上的姑娘,岂能无名无姓。
这事与她说了。
小叶子道是可以,想了想又道,我随母姓。
萧晏没有意见。
然而,及笄礼的前一日,小叶子又寻了萧晏。
她问,你这一生,还娶妻生子吗?
萧晏愣了愣,摇头。
又赶忙道,我可以发誓,用这天下
不必。小叶子打断他,那、你膝下无子,我既做了你多年公主你无子,我无父,我、姓萧吧,入你皇家族谱。
你让礼部取名,予我择选。
这是四月十六的晌午,萧晏将将散朝回到勤政殿。
他从榻上起身,广袖不甚拂落一排奏章,却也无暇顾及。只疾步奔到小叶子面前,第一次在自己女儿清醒的时候拥抱她。
是个大姑娘了。
无需他俯身,便可搂入怀中。
小叶子被他抱住,只低声笑了笑。
须臾退开身,福了福身子行礼离开。
萧晏突然意识到什么,只望着她背影慢慢远去。
或许,这是自己给她过得最后一个生辰了。
但他依旧欣慰,孩子终是给了他慰藉和名分。
四月十七,春光明媚。
镇国公主及笄,宗亲权贵皆受邀入宫参宴。
萧晏自是亲自前往承乾殿接小叶子。
小叶子坐在妆台前,竟是开了镜子,看镜中人。
母亲的痕迹已经寻不到了,全是镜中另一个人的轮廓和影子。
我想吃面。她对镜中人道。
带来了,且少用些,一会还有宴席。
隔案几坐下。
案上摆着一碗面,一些小菜,还有一壶小叶子备下的酒。
萧晏看着她提壶斟酒,随着她举杯对饮。
两人皆干杯。
小叶子端过碗盏用面,萧晏看着,面上慢慢扬起笑意。
用完,小叶子也没起身,道是有些话同萧晏说。
萧晏亦道,正好,礼部取好名字了,你挑挑。说着从袖中掏出卷宗。
小叶子接来,翻过。
边看边道,我其实从来没有吃过枣泥米糕。这一生,阿娘只做过一回。她总是没有力气,很多时候都在昏睡。可是有我这么个孩子,她也睡不实。我要吃饭,我会哭闹。她无法静心龟息,伤便好不了。院中有颗枣树,便成了我唯一的玩乐处。枣树结果,便是我的零嘴。有了那颗树,阿娘便安心许多。后来,邻家婆婆告诉阿娘,枣子寒凉,又不好消化,我成日吃着,总是不好。她说兑些米粉蒸熟,又甜又果腹。阿娘一直想给我做,但是她连榻都下不了。直到有一日,终于有些力气,开了灶台做米糕。为帮阿娘省些力气,我切了好久的枣子,手都划破了,但是不要紧,终于是做成了
但我没有吃到。锅盖开了一半,那些歹人便进了屋子,把刀夹在我脖子上。阿娘一句话也没说,抱起我跟他们走了
我伏在阿娘肩头,看着灶台袅袅升起的热气,闻着一阵阵饭食的香味,然后越行越远
后来,阿娘把握从霍氏的水牢里救出来,她哭着和我对不起,和我说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回到家就给我做枣泥馅米糕,我们明明已经上了回家的路,可是为什么又折了回来?
我一辈子都没有吃到阿娘做的米糕。
我的阿娘她只想给我做一次米糕,却永远没有成功。
是因为什么?
泪流满面的姑娘,将带着萧姓名字的卷宗扔尽炭盆中,擦干眼泪道,抱歉,我终究还是无法原谅你。
但是,我、也不想太恨你,所以我换了颗毒药。
七星海棠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用那样的毒,太残忍了。我就就用了寻常的鹤顶红
说话的人儿口中喷出鲜血,大半溅在对面男人身上。
我阿娘一生所愿,便是我能长大成人。一生所惧,是怕我早早夭折
她撑着起身,颤颤巍巍来到萧晏面前,躬下背脊跪拜他,谢你,将我养大。
只是,天若怜我,许我不入轮回,只以完整魂魄伴我阿娘,我与阿娘莫再遇见你。天若不怜我,来生再见,请你记得善待她
小叶子伏下身去,未再能起来。
十五岁的少女,缩在一处,尚是小小的一团。
那样软,又那样美。
日光晃眼,漫天洒下。
萧晏辨不清今夕何夕,只看到艳阳中,阿照在向他走来,却是越过他,抱起了孩子。
然后一步步离开。
然而阿照温柔悲悯,似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起身,追去,一个踉跄跌下。
回首,又见屋内伏地的小公主。
原是春日惊鸿一回眸,神佛早已不渡我。
第70章 、正文完
镇国公主的及笄礼成了她的葬礼。
对外宣称乃公主暴毙。
十五岁的姑娘, 确乃一身疾病,从内到外。即便十余年,被天子捧在掌心精养, 但到底难敌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