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为什麽那麽多有资质的孩子里面,他单单挑中了我。
於是也一般地咬了牙,和着血,起早贪黑日以继夜地练跷功,练身段,练腔嗓。
三年之後我出师,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陈银官。
之後师父对我说:「银官儿,咱们进京。」
我没有异议,这麽些年身如浮萍,早已习惯了随他所愿。这西安城虽大,却容不下我那野心勃勃一心问鼎梨园的师父。
於是毫无悬念地一鸣惊人,名动京师。魏长生艺帜高举,艳名四播,达官显贵千金缠头而不得一见,直到——直到遇见了他。
师父那晚上少有地兴奋,我打了水进来,伺候他卸妆,他说:「银官儿,那可是和中堂,咱大清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这是第十回说了吧?我拿手巾细细将他的脸擦净了,方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师父,他便是天下第一号的圣人,又与我们梨园行有什麽相干?我瞧着他和李调元那些官儿待你,也并没什麽不同,不外乎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笑着拧我的脸:「你在人前总是装得乖顺可怜,谁知道人後如此的贫嘴,我这个师父白当这麽些年了。」
我已经十二了,於是格外不喜欢他依旧拿我当孩子逗弄,低头躲了,嘟噜了一句:「……就除了那和中堂生得好看些罢了……」
师父像是并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地细细一想,又笑了:「这和中堂,当真不一样的……」
我撇嘴,您老人家勾搭上他,还不是想在京城里找棵大树好乘凉,有什麽不一样啊,笑面冷心从不相信感情的魏老板?
後来才知,那真真是不一样的。
师父为了和中堂,在京城一羁十年,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个囫囵。图什麽呀?人家心里装的是福公爷、嘉亲王,哪怕是乾隆皇、福四爷呢,你一个小小的戏子,求名求利,你淌那浑水里去做什麽呀我的师父!
我没劝,正因为在旁看得真真切切才更开不了口去劝。那是师父自个儿走进的死胡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痴心难改。
袁枚时常都来,他对师父倒是真心的好,但我就是不喜欢他,端茶给他的时候,间或做出在他杯里吐一口口水的无赖行止,再谦卑乖巧地奉给他,袁枚便会笑着端详我片刻,道:「还是婉卿会调理人,银官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也就是你压着,否则,早在京城扬名立万了!」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有师父压着,我或许早不继续唱了。我自个儿知道,我用技巧腔嗓唱戏,师父,是用一生精魄唱戏,我和他,天壤之别。
师父笑得勉强,他近来心绪不好,我是知道的。因为这些年来和珅独宠,秦腔在京城风头无两,昆弋京腔被打压得无人问津,不知怎地惹到了那些御史老爷们,十御史联名上书,以「香艳淫靡、不利官箴」之名奏禁秦腔,袁枚此来,多半也是为这。
於是三人皆默然,我瞧着气氛僵持,便笑道:「袁大人上次应承银官要赏幅字的,可是忘了?」袁枚微微一笑:「自不敢忘。也好,今日写上一幅,送你师徒二人。」於是铺张研墨,袁子才一挥而就,酣畅淋漓,一手秀致挺拔的馆阁体。
我凑上去看了,只道: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竟是苏子瞻的一曲《蝶恋花》。
袁枚掷笔道:「老夫方才所言之事,婉卿再加考虑为是——先告辞了。」
我送袁枚出去,回来便急急追问:「袁枚说什麽了?」
师父没睬我,只是坐在桌前痴痴地看着那阙词。许久,眉睫忽闪间隐有微光,我待要细细再看,他便霍然起身,推窗望月,背对着我,一字一字地道:「……银官儿,咱们去扬州罢。」
我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几乎不敢置信。
离京的那天,和中堂也来送了,我原有些担心场面会凄凄惨惨戚戚闹得难看,但魏长生是天生的戏子,他的谢幕完美利落,掩住了多少苦不堪言肝肠寸断。我坐在车厢里,看着轻裘貂领的师父捧着个手炉依旧是冷得不时轻颤,便故作不知地道:「师父,我替您炉里添块炭吧?」
师父摇了摇头,终於缓缓地阖上了眼,漫声轻吟:「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我撇了撇嘴,不想再听这酸文假醋的明月沟渠之叹,掀开帘子爬上辕头,顺手给马屁股加了一鞭,那马便「嘶」地一声愈加飞驰了——
扬州,或许是全新的开始罢。
「啪」地一声,我的腿肚上挨了一记,师父挑了挑眉:「走什麽神?越活越回去了你,张口饭吃了十余年,怎的连最基本的跷功都还给我了?是不是又想像小时候那样,跪着不让吃饭,才能学好?需知这走跷,顶关键的是要那三寸金莲——」我赶忙接了一句:「小、瘦、尖、弯嘛~忘不了,不敢忘。」师父想板住脸,却终究掌不住,便笑了,旋即轻叱一声:「莫闹,赶紧排戏是真,砸了咱的招牌,扬州城里谁养活你我?」
我便捏了一指兰花,化作那贴旦春香:「小姐~早茶时了,请行!」
杜丽娘嫋嫋婷婷,顾顾盼盼,水袖飞扬间隐着几丝娇憨:「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虚扶一把:「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杜丽娘似嗔非嗔似喜非喜:「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牡丹亭》的台词我是惯熟的,字字珠玑唱来,却终究是个看客,然而师父却生生硬将自己化作了痴心痴情的杜丽娘,不知怎地我心里一动,忽然转了男音,唱到:「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师父愣了下,我折了柳枝拂过他如花美眷,微微一笑:「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师父似乎已回过几分神来,因那台词实在太熟,便不由自主地接道:「公子素昧平生,何因到此?」我牵了他的衣袖,强抱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柳梦梅的面上忽然被不轻不重地一刮,杜丽娘柳眉倒竖,却是真个怒了:「你这年纪最是要紧,怕的便是变声倒嗓——一旦倒仓,十年旦角儿就全白费了。你倒好,随随便便就敢转成男音来唱!」我愁眉苦脸,苦兮兮地悄声道:「转唱小生不是也挺好的?」
看师父又要发怒,赶忙讨饶:「再不敢了,小姐,莫打春香,春香若走,你去哪寻这麽一个知冷知热真心疼你的丫鬟来?」我半真半假的话让师父怔在那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