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出身江南,易水心的口音里吴侬软语的味道已经很淡,语气也和隆冬腊月一样冷冰冰的。
厨子在我们身后憨憨地笑,向易水心道歉。
我懒得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他爹二大爷堂弟外孙的堂哥要是还活着,估计跟易水心是差不多的岁数,催促了一句:爷叔你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哦。
一回头,易水心面带惊奇看着我。
不得了。他学着我之前的语气,你竟然长脑子了。
我自认为使上了吃奶的劲,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我说你这是刻板印象,要不得。易水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我倒吸了口气,为了自证清白弯腰凑到他耳边。
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聂无极也叫过你阿渡。
为了纪念易水心第一次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我那天晚上破天荒多吃了两碗饭。
小样儿,穿上马甲我照样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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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心像是气得不轻,宁可去后山多练两个钟头的刀也不肯多跟我说一句话。
山羊胡今晚推牌九输得一败涂地,苦哈哈地洗了一盘子碗碟,也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我跟他并肩蹲在后厨的院子里扎小人,我替他骂张师伯瓜怂,他替我骂易水心渣男,竟然十分惺惺相惜。
骂够了,山羊胡用脚把周围的积雪扫开一块,盘腿往地上一坐,一副要跟我看星星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架势。
山羊胡说:你这个狗脾气是得改改,小易那么好的性格都被你气成这样。
我怎么改?我脾气还不够好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山羊胡啧啧两声,摇了摇头,脾气好你在这儿扎什么小人?
你一个出老千还输了的都能扎,没道理不让我扎吧。
我有样学样,也摇头。
大概真话总是伤人的,山羊胡吹胡子瞪眼,磨刀霍霍要向他的师侄本人,边追着我跑边骂我逆徒。我眼尖瞧见门口路过的易水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抓起他的手就往谢哲青的小院跑。
我短跑成绩还不错,也可能是山羊胡就没用心追,不一会儿就把人甩在了身后。日落时分的侠风古道很安静,门派里没回家过年的的长老弟子都已经各回各屋准备休息,四周只听得见嗖嗖的风声,和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我回过头去,易水心也在看我,眼里没什么负面情绪,反而带着一点纵容的温和笑意,显然是听见了我和山羊胡的对话。
稍一晃神,我脚下一软,光荣扑街,因为惯性太大甚至还在地上滑出了老长一段,给院门拜了个结结实实的早年。我手上忘了松劲儿,易水心又毫无防备,顺势也摔在了我身上。
所幸雪地够厚,也所幸他还记得往地上撑了一把,这才免去我摔得四分五裂之后再被压成肉泥的悲惨命运。
事发突然,我们看着彼此,一时之间都忘了说话。
没过多久,易水心率先回过神来,垫在我后脑勺下的手往上托了一把,见我坐起身,撤开手就要从我身上走开。我看见他手背上斑驳的擦伤,心里像被毛茸茸的小鸡崽蹭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把人往回一拉。
另一只手的方向没有传来任何反作用力,易水心难得顺从,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凑得离他更近了一些,鼻尖几乎顶到了他的鼻尖。
易水心的呼吸洒就在我的脸上,像一阵温热潮湿的风,吹得人唇焦口燥。我嗓子发紧,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不自觉地扣紧了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跪坐在身上的人叹了口气,紧接着唇上一痛。
郑小冬,我怕冷。易水心的声音也像被沙石瓦砾划伤了一样沙哑,末尾的几个字轻得快要被风吹散,别在这里。
第22章 逐月明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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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时候,我无端端从睡梦中醒过来。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风大股大股地灌进来,风灯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易水心睡得比往常沉得多,我翻身起床的动静忘了放轻,居然也没把人吵醒。只是他好像睡得不太安稳,梦里也皱着眉头。我端详了半晌,伸手把压着他大半张脸的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儿。
下床关窗时,发现屋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雾散开,雪地像面镜子,映出月光明亮皎洁的样子。角落里有棵树,因为季节的缘故光秃秃的,连带着它在雪地上的影子也张牙舞爪的,像只怪兽。
我看着它,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梦里也有一棵开粉花的树,也和现实里一样,在树下摆着桌子和躺椅。梦里的谢哲青懒洋洋地睡在椅子上,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时不时拎起靠在一边的剑,拨弄一下棋子。
聂无极坐在对面,光看身形应该和易水心的年纪大差不差。
我凑上去一看桌上那棋盘,顿时就无语了。
古往今来这么多大佬历史性的会面,下围棋的见得多,下象棋的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怎么,合着你俩炮打得不错呗?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不大的缘故,聂无极完全没有未来那种深不可测的压迫感,脸上明晃晃挂着不耐烦,眼看着谢哲青又吃了自己一颗棋,猛地一推棋盘,你若不想参加下月的英雄会,不去就是,何必用这些东西折磨我。
他出了口气,嘟囔了一句:我也不是非要和你在大会上比试不可。
谢哲青把遮着脸的书往下移了移,这话可是你说的啊。
话音才落,手里的剑突然一横,架住了聂无极挥出的刀。他一下就从躺椅上蹦了起来,聂无极,你是小狗吗,自己说过的话还能耍赖?
聂无极哼了一声,有人从相识之初就答应要与我一战,结果三年前借口新剑未铸成,不能应战,今年干脆连英雄会也不去了。谢哲青,到底谁是小狗?
谢哲青揉了揉鼻子,干笑两声,阿恪和风姐好事将近,你想好送什么贺礼了么?
什么好事将近,我可没答应。
讲讲道理,小聂,那是你姐姐成亲,又不是你母亲改嫁。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萧恪这个小人,我当他是好友,才将阿姐托付给他照谢哲青,不要以为把矛头指向萧恪,我就会忘了计较你言而无信的事。看刀!
我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吐槽,就被聂无极一刀劈回了现实。
不是,两个未来叱咤风云的大佬,现在在这儿像小学鸡一样满院子乱跑,像话吗?
是这个世界疯了、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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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精神恍惚地躺回了被窝里,抱着易水心又睡着了。
再睁眼时,易水心也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窗外朦胧的蓝色天光照得他的眼睛毛茸茸的,像两颗扒了皮儿的葡萄。我被那种清澈的眼神一盯,仿佛赤身裸体站在聚光灯下,顿时觉得自己的思想黄得流油,不由得有点羞愧。
原本想让他起床出门,我自己解决一下个人问题,没想到张嘴的时候脑子一拐弯,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梦里谢哲青的话,于是好端端一句日常问候就这么变了味儿。
我说:咱俩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