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随安看不到他自己那一瞬间变得几乎要杀人的阴沉脸色,却能感受到从胸腔深处腾起、奔涌着将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彻底包裹的狂怒与躁郁。没完没了了是吗?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他听到自己内心压抑扭曲的怒吼,恨不得立刻打开车门冲下去,亲自抓着魏暮的领子将他远远拖走,让他彻底地、再也不能出现。
这时,魏暮注意到了他的车,站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一般停了下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纪随安用力地咬着牙根,他的手心被方向盘磨得生疼,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缓慢地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离开。
纪随安的车转眼便融入了车流中,魏暮试图辨认,然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车辆多而复杂,不过片刻那辆黑车就彻底找不到了。虽然知道是徒劳,魏他却仍是站在原地忍不住看了许久,才又转身回到长椅上坐下。
他知道纪随安不愿意看见他,深夜走过来的一路上也想过是不是应该离开,然而每当这样的念头稍稍生起,心底便立马有个声音响起来,他如果走了,一切就真的彻底结束了,那个声音微小而虚弱,却始终不停地一遍遍向他恳求,说不要走,不能走,那是纪随安啊。
那明明是他的纪随安。
从小到大他习惯了退让,从未真正地争取过什么东西,生怕惹了别人厌烦,只有纪随安,就算拿刀一寸寸地扎进他的手掌心里,他也不舍得就这样放手。
没有钟表计时也没有事情可做,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感知,而他的时间好像只剩了等待这一个功用。魏暮坐在长椅上一直没动地方,在这个位置,他能看见进出小区的每辆车,而在感应杆升起的短短间隙里,他有可能看到几眼纪随安。
渐渐地,头顶的太阳愈发灼烈起来,长椅边没有树荫遮挡,魏暮被晒得有些发晕,还有些想吐,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
身前有很多人走过,他怪异的模样招惹来不少打量的视线,魏暮的眼前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他什么都能看见,又什么都看不清,以至于身后的人一连喊了好几声,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在叫他。
他昨天进过的那家店的老太太正站在门口朝他招手,魏暮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晃了晃脑袋减去些昏沉,他起身走了过去。
老太太手里仍旧拿着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木制针织棒的一端翘在阳光里,显得十分温暖。她问魏暮:我想挪一下角落里的那两个架子,但刚刚试了试,太沉了我搬不动,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下?
魏暮没说什么,点头答应后,照着老太太的要求将架子挪了位置,又帮她将上面原本放置着的东西重新摆好。做完之后,老太太连声向他道谢,说: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一个人是怎么也搬不动的,这么一堆东西也够我摆上老半天了。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点笑意,每条皱纹都透出年岁浸润出的和蔼来。
魏暮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说: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了。老太太连忙道,她擦了手,从旁边桌上拿了个水杯,转身去饮水机上接水。
魏暮说:那我就先出去了。
老太太诶了一声,连忙将刚接了一半的水杯朝他递过来:先坐下喝点水,歇会儿再走啊。
不用了。魏暮摇了摇头,没去接那个干净的陶瓷杯子,礼貌地向老太太颔首告别,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老太太锁了店门,看向前方长椅上坐了一整天的人。这一天里,她坐在店里每次抬眼往外看时都能见到他,明明看起来那么礼貌和乖巧的孩子,一举一动都昭示着接受过的良好教育,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抬步朝长椅处走去。
听到声音,魏暮回过头,发现还是那个店里的老太太。他连忙站起身,然而他实在是坐得太久了,本就不舒服,这下又站得匆忙,眼前瞬间白花花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后背泛着刺骨的寒意,冷汗瞬时冒了出来。
他强忍着没露出端倪,努力使声音平稳道:您有什么事吗?
他听他自己的声音都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般,混混沌沌,又震得心慌。
太阳这就落山了,你还不回家吗?老太太问他。
魏暮的手指用力地掐着掌心,不知是想抵御强烈的晕眩感,还是家这个字带来的心底的钝痛,他哑声道:我等一会儿。
老太太的视线在他脸上打量了一番,魏暮缓慢地闭了下眼,就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他觉得宛如有一股寒风刮着他的头骨掠到脑仁后方,那股令人窒息的晕眩终于淡去,他再睁开眼时感觉舒服了一些,至少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他还没来得及松开生疼的掌心,便见老太太伸手在长椅上放了一瓶矿泉水。
好吧,那这瓶水我给你放下了,就当是之前在店里没喝成的那杯。
在渐苍的天色中,魏暮看着老太太骑着电动三轮车,碾着柏油马路上一层薄薄的日光逐渐远去。他卸了劲般坐回椅子上,闭上眼许久没睁开,手向旁边攥住了那瓶刚被放下的水。
这天晚上纪随安回来得很晚,魏暮看了很多车开进小区,才等来了纪随安的车,然而整个过程很短,至多不过半分钟,他甚至都没看清纪随安的脸,那辆车便开进了地下车库。
他的精神像是一根弦,在等待纪随安回来的过程中被高高拨起,随着纪随安的车的消失,又重重地落下,失去了弹力一般在地上松弛成麻乱的一团。
夜色越来越深,街上的车也逐渐少了,路灯都显得黯淡起来,风便愈发明显,将魏暮前额的头发都吹了起来,吹得他眼睛发涩。
魏暮两只手放在脸上,用力地搓了搓。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枯坐着有什么意义,一天能两次看到纪随安半分钟又有什么用,但他像是一个被生活一拳打懵了的人,除了徒劳地坐着,其余什么办法也想不起来。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连车都是一两分钟才过一辆,魏暮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叫嚣着疲倦与疼痛,他想,应该已经很晚了,他或许也可以短暂地休息一下。
他蜷缩着身体,躺在那个相较他体型而言十分狭小的长椅上,几乎是头一挨上坚硬的椅面,便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第11章 林姨
魏暮的意识再次苏醒过来,首先听到的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近得如同贴着他的耳边在喘。他的神智还不是很清醒,不知道那粗重的喘息究竟是他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或者两者都有。接下来,那喘息声才渐渐融入到其余的喧闹声中,车鸣、人声、鸟叫,一窝蜂地朝他涌来,魏暮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张伸着舌头的狗脸。
他的心脏跳得厉害,难受得几乎想要干呕,半晌那感觉才渐渐下去,呼吸也才平静下来。魏暮扶着头坐起来,周围的天已经大亮,风却还带着些夜间未散透的凉意,方才站在他面前看他的那只狗这会儿走到了旁边的树底下,正用鼻子贴着地面嗅,翻找着能吃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它又朝魏暮走来,魏暮伸出手去,那狗竟似是看懂了,将脑袋凑到魏暮的手底下,魏暮咧嘴笑了一下,揉了揉它的脑袋,又往周围看去。
不远处的街角有一家早餐店,这会儿已经出摊了,锅里升腾着乳白的雾气,魏暮问那只狗道:你是饿了吗?
一张嘴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昨日还要哑,咽了两下口水才稍稍减了两分滞涩,喉间却还是挥之不去那丝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魏暮掏了下自己的兜,将身上剩的钱全都拿了出来,一共十八块。那只狗似乎意识到什么,贴着魏暮叫了两声,魏暮说:我去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