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暮点点头,那男人便没再多说,上了车之后,很快便开车离开了。
没了那男孩的吵闹,周围落入彻底的寂静,魏暮重新在地上坐下来,他想,纪随安不会来接他的。他没有事情可做,便继续仰头数天上的那些星星,这次没有人打扰他了,他可以数很久很久。
但没多大会儿他又站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男孩在电话里和纪随安说的位置,在那之后他们两个为了抢夺手机又移动了不少距离,他不确认自己现在待的地方是不是真的离酒馆门口五步远。于是他重新回到小酒馆门口,从那里开始,认认真真地往前走了五步,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又坐了下来。
然而不过几分钟,他看着身前那段被灯光映得发亮的路,心底又忐忑起来。刚刚他的每一步迈得一样远吗?中间是不是走偏了?他想不清楚,想得担心,万一他坐偏了一点,纪随安找不到他了怎么办?他于是又站起来,回到酒馆门口,努力使步子均衡笔直,重新向前丈量了五步。
这次他终于放了心,坐下来安静地等。远处小巷子里传来隐约的奔跑与呵斥声,好像有人在打架,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也追逐着去了其他地方,再也听不见了。
魏暮的头越来越沉,他半睁着眼看着地面,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纪随安不会来接他了,他们早就已经分手了,没有人会来接他。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从远及近地传来,魏暮昏沉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站定在他身前。魏暮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到了纪随安隐含着愠怒的脸。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这中间十二年的漫长岁月忽然被搅得乱成一团,魏暮睁大眼盯着纪随安,耳边的风呼啸着扯远,恍惚中他好像还是那个T大公管院最刻苦的学生,遇到再大的麻烦,都有纪随安在他旁边站着,不是这样的话,纪随安怎么会来接他回家呢?
他像是从一场噩梦中回了神,心脏激烈的跳动中溢满了虚惊一场的喜悦,他仰着脸笑起来,高兴地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他向纪随安伸开两只手臂,是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纪随安垂眼冷冷地看着他,对他伸出的手臂置之不理:站起来自己走。
魏暮不讲理地摇头,仍旧执着地伸着自己的两只手,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大着舌头含混地说:抱,抱抱。
纪随安喉结隐忍地滚动了下,不理他醉后的痴态,转身便走。
魏暮像是被兜头敲了一棍,那些被风扯远的岁月忽然又被吹了回来,他的脸上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要喊纪随安的名字,然而只仓促地吐出一个随的字音,后面便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再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
他身上忽然覆上一层彻骨的寒意,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像在一瞬间被冻住了,他看着纪随安的背影,渐渐明白过来,从来没有什么可以醒来的噩梦,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都是真实。
他的两只手臂放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前方。视野中的纪随安走出一段距离后又突然停住,然后转身大步朝他再次走了回来,然而魏暮的眼睛虽将什么都看到了,脑子却已经钝得无法处理这些信息,直到纪随安有些粗暴地扯起他一条胳膊,感受到对方身上真实的温度,他哆嗦了一下,才明白纪随安没真的离开。
纪随安脸色不太好看,手下的动作也不轻柔,他没遂魏暮想要拥抱的意,却也没冷酷到底地要求醉鬼自己走,而是背过身,抓住魏暮的胳膊猛地用力,将他扯到了自己的背上。
魏暮的上半身控制不住地晃了两下,很快便顺服地贴上了他的后背,脸抵在他的肩膀上,纪随安往前走了一步,原本有些愠怒的神情突然怔住。有滚烫的眼泪透过布料洇进他的肩膀,魏暮的两只手慢慢地抬起来,交握着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抱得那样紧,汹涌又无声地掉着眼泪。
第53章 第三次(下)
在纪随安的记忆里,魏暮笑的时候多,掉眼泪的时候少,当初梁燕去世和两人分手时,他都从头至尾平静得近乎冷漠,一滴眼泪都没有。再次相遇之后,虽然他常常忍不住红了眼,但真的流眼泪,纪随安也只在两人都情绪失控动手时见过那一次。
然而这天晚上,他趴在纪随安的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像是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
纪随安的肩膀和脖颈处都被他的眼泪浸湿了,这潮意像是透过皮肉也钻进了他的心底里,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地收紧、变软。
他偏头看向背上的人,声音有些哑,低声道:哭什么?
魏暮不答话,只是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脖颈,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
纪随安的视线落在魏暮搂着他的那两只手臂上,袖子缠上去了一些,露出了踝骨处那两道长长的疤,纪随安咬了咬牙根,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自作自受。然而即便是愤恨在此时也变得绵软无能,没有丝毫威力。
他不再问什么,只是背着魏暮慢慢地往前走,无人的街道上只有路灯还在尽职尽责地发着光,与头顶夜空中的繁星一起照着脚底下的路。
在这寂静的夜色和背上人清浅的呼吸中,纪随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这样背着醉酒的魏暮在深夜的街道上走过。
那次魏暮唱完一曲国歌后,不好意思得半天不肯抬头,纪随安看得好笑,就准备先带着魏暮回去,离开前他去了趟卫生间,就几分钟没看住的空当里,魏暮就被杨逢给逼着灌下了一杯酒,纪随安再回来时,他不只脸通红,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晃的。
醉鬼不肯自己走路,出了门就扒着纪随安的脖子非要抱,纪随安本来还有些恼他这么容易就能被骗下去酒,看他那模样又气不起来,顺从地抱了一会儿后,才又哄着让人趴上了他的背。
那次也是凌晨一点多钟,街上很安静,魏暮在他背上也不老实,一会儿喊一声他的名字,又质问他是不是在他唱歌的时候笑了。纪随安说没有,魏暮不信,伸手掰过他的脸,认真地看了一分多钟,确实没发现任何一丝嘲笑的痕迹这才松了手,一边还嘟囔着警告说:不准笑。
纪随安等他放开刚回过头去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嘴上倒是正儿八经地答应着说好。
走到半途,魏暮的校园卡掉了,纪随安便把他放到路边长椅上,掉头回去帮他捡,回来的时候发现椅子上的人还在纠结着之前唱歌丢人的事儿,义正词严地给他自己找补说:刚才是我没好好唱,因为我不想唱给他们听。
他看着纪随安,眼睛像天上的星星般亮:我只唱给你听。
纪随安心间发烫,在他旁边坐下来,说:那你唱给我听。
魏暮明显是借醉吹牛皮,他从小到大根本就不会唱什么歌,懵懵地坐了半天,然后放弃似的晃了晃脑袋,抱住纪随安的胳膊,软乎乎地躺在了他的腿上。
夜幕漆黑,繁星闪烁,周围一片静谧,只有风的声音。纪随安有些促狭地笑着催他:你唱呀。
魏暮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嘿嘿笑了两声,纪随安被他逗乐了,刚想说什么,就听他轻声哼了起来。
天上有颗小星星,做着甜甜的梦,
地上有只小木羊,抱着他的小太阳
他哼得没什么调,瞎编了两句之后就把他自己给唱害羞了,扭头把脸埋进了纪随安的怀里,牢牢抱住了纪随安的腰。
两人歇够了之后,纪随安继续背着他往前走,天上的星星闪烁不休,纪随安晃了晃背上的人,说:再唱一遍。
魏暮便又很乖地哼了一遍,只是这次不仅调是全新的,词也跟原先的不一样了,他的歌只能听一次性的,然而在很多年过去之后,那胡诌的曲调和歌词,伴随着那天的风和月,仍旧留在纪随安的记忆里。
背上的人似乎终于止住了眼泪,纪随安慢慢地走着,想,那时候的魏暮背起来沉甸甸的,又不老实很爱动,走一会儿他们就得停下来歇歇,现在的魏暮却轻得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纸,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他的车就停在酒吧街的外面,这条路走得再慢也终究能到尽头,快到车前时,他回头喊背上的人:魏暮。
魏暮两只手仍旧紧紧地环着他的脖子,像是没听到。
纪随安停下脚步,微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魏暮。
仍是毫无动静,他似乎以为自己不出声不动作这一切便能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