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揭年轻,锐劲重,有如虹的气势,也有在学术上打磨数年积淀下来的耐心。
而孟介朴内敛,更具威严,这个位置上多少不能说的话都放在眼睛里,一眼扫过来,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低眉顺眼。
孟介朴就要孟揭低眉顺眼,而不是让他觉得可以借着老一辈的东风在这里胡作非为,他的逆鳞起在哪里,倚仗什么,孟介朴就抽掉他的倚仗,他的异常举动缘于什么,孟介朴就阻断那些影响因素。
于是,孟介朴在座机上按了两下,拨通后抬起电话筒,又放下,这是告知书房外的秘书,要结束对话恢复工作状态的意思。
“这届wla论坛下周三开始,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就跟机去瑞典,笠恒的事情你不用再跟进了,我已经让你三叔去处理。”
眼神在孟揭身上停留半秒,又无谓地挪开:“你跟晏晏当断则断,处理得干净一点,女孩子的名声总归要护,两家也还要来往,别再来回纠缠不清。”
在孟揭开口前,他再次打断。
“老爷子思想老派,讲门当户对那套,你听听就行,你当前的重心全部放到理论研究上,十年内不需要考虑婚姻。”
一连三句话,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孟揭,他那副“我的人,我要护”的架势谁能不懂,但在孟介朴眼里,就是小孩子置气,天真又可笑。
话说完,秘书叩门,孟介朴叫进,随后额头朝门边一斜,让他出去。
出了门却没让走,秘书跟着孟揭,亲自带着他出门,又委婉提醒道明天一起去瑞典的几位老学者都已经到了海市,马上还有个饭局需要他参与。
孟揭充耳不闻,他整个人的状态跟在书房里不同,看起来筋骨懒散,却仍旧我行我素,一副空手接白刃的从容样子。
听了这话也只是撂过去一眼,继续往外走,低着头,握着手机,在拨那个二十分钟前挂断的电话。
尤秘书紧随其后,看了眼书房门,又慢悠悠叹出一口气:“先生也不容易,笠恒的老东家,和老爷子是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你别看现在老了不管事了,名声还是响得很,这种人能拉拢最好,不能拉拢也别得罪,先生有他要考量的东西,出发点还是为孟家。”
尤秘书把孟介朴称先生时,就是在讲情面,他看着孟揭长大,对他们父子的性格最了解,接着把话摊开了说。
“今年的医药体/制改/革,落地不容易,笠恒在中间出了大力气。你也知道,他们做医药的,来来去去都是沾亲带故的一波人,笠恒出了力还放了血,这是一功,他们亏了的,就得在别的地方给他补上,所以笠恒今年要走特批,市里开了个会一商讨,也就同意了。关键就是在这里。孟揭啊,赶狗入穷巷,是要被反咬一口的。”
走到院里时,孟揭的车已经被开走了,院子里只有一辆黑色商务汽车,司机坐在驾驶座上等待。
这阵仗。
“尤秘书,”孟揭的情绪此时此刻才开始变,“过了吧。”
尤秘书也含着笑,拉开了车门,气定神闲地说:“笠恒确实不干净,但账要攒着一起算,不急在这一时半刻,领导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出必杀,杀必果,回报率拉到最高,这才是运筹帷幄的道理,你是个聪明孩子,稳一稳,不要意气用事。”
“那这?”孟揭晃了下始终处于无信号模式的手机,一股灼灼盛气。
“自家的车,一向是清理得很干净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信息流出,信号已经拦断了。”
尤秘书笑眯眯地比了个上车的手势,孟揭轻笑一声,挺讽刺的,上车后手搭在腿上,转了两圈手机,又“嗡”地划开屏幕,开始切换手机的另一条信号通路。
“没用,这技术就是从你们奥新引进的,严防死守,成效显著。”
尤秘书后脚跟他上了车,一边握着车把手,一边目不斜视地看前方,把手一拉。
“砰”的一声。
晏在舒关上车门,把书包往边上一丢,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尾号多少?”
“0001。”
“哟,号儿不错啊,哪买的啊姑娘。”
“祖传的。”
司机被她逗得笑,“坐好了啊,咱们这就走了,”掉头时特别小心,絮叨着,“这周五放学啊,人还真不少,姑娘也这里读书吧?平时住校,周五就坐顺风车回桉县?”
晏在舒穿一件灰色帽衫,牛仔裤,蹬了双蹭花了皮的麂皮靴,手揣在兜里,听着这话,微微笑了一下:“对的。”
第75章 对立
三个小时的车程,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淌,窗外的景也在一帧一帧流淌,从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到立着巨大卡通灯牌的郊区游乐场, 再到车流洄游一样的高速, 天刚擦黑的时候,车头猛不丁被一弧隧道口吞进肚里,二十分钟后,骤然一吐, 把他们吐进了阒黑夜色和漫山冷雾里, 到这才算驶进了桉县地域。
晏在舒手机插着充电宝,消息时不时响,耳机里还连着语音通话。
没有被表象迷惑的大有人在。
雍如菁三天前就跟着师傅去了桉县,姜杨是老新闻人, 该有的嗅觉半点不少,台里先是借着这次节目主题挖得好为由,给他派了个看着光鲜实际上特耗时间的活儿,他装着胃病犯了,请了一周假, 台里也痛痛快快批了,还反过来嘱咐他好好休养。
话已经给到这里了,姜杨还有什么不懂的, 禁止往下深挖的警示牌就差没怼到他眼前了。
新闻人的底线是真实, 那则新闻经由姜杨的手报出去,后续如何确实不是任何人能左右, 但笠恒老药厂主任是否涉及贪/腐,儿童致聋事件是否因他直接产生, 笠恒是否不经调查就推出一个替罪羊,云遮雾绕的事实真相,他必得探个清楚明白。
不为浪头浮名,就为了案前那本陪了他几十年的记者证。
所以他带着自己的小徒弟,瞒着台里,装作带孩子游山玩水,实际上已经暗访了多户在这次风波中的家庭。
他们大多持统一口径,说就是那位老药厂主任害得他们家孩子失聪,原本多机灵健康的孩子,说聋就聋,又开始扯这些年为了看耳朵花了多少钱,辗转跑了多少医院,又说人工耳蜗多贵,孩子后半辈子得遭多少白眼,一辈子都毁了,所以咬死了一件事——笠恒那个天杀的老主任就得为他们的孩子包办下半辈子。
雍如菁没憋住,手一揣就问,为什么当时不跟警察或者县政府反馈呢?一个人不行,十八个家庭联合起来,水花也能翻出一点儿吧。
一句话把慷慨激昂的家长给堵了,那家人恼起来,抄起苕帚就把他们往外赶,一边赶,一边骂他们多管闲事,死了要拔舌的。
后来再要暗访其他家庭,他们的警觉性就高多了,轻易不肯开口,说是该说的都跟警察同志坦白过了的,他们的孩子就是吃药吃坏了耳朵,这点绝对敢打包票。
当然敢打包票,这几天经由公检法介入,得出的初步定论就是这样,但姜杨和雍如菁仍旧在深挖。姜杨那张脸家喻户晓,即便做了简单的外部伪装也仍怕被认出来,他多数是在宾馆指挥位,雍如菁顶着张生面孔,在县里晃荡来晃荡去,几天下来,真让她碰到了一个女孩儿,挖出了一个消息。
多年前,登报怒斥笠恒毒害儿童的那个男人,其实跟药厂老主任过从甚密,甚至,他女儿其实不是吃了药导致失聪,而是练舞时不慎摔伤头部,外伤导致的神经性耳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