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梅砚不由地想起了宋澜,当初他为了替自己求药,跪在三生观殿前的青石板路上哭求三日夜,风雪连天,他满身是伤,那时候,又该有多痛?
时过多年,每至阴雨夜,宋澜的膝盖还是会疼得走不了路。
如今改朝换代,旧臣为避当年的风波,大多告老还乡,朝中新贵迭生,当年的那些旧事,几乎已经无人知晓。言闪婷
人们都道宋澜有腿疾,有人猜是曾经狩猎时摔伤的,有人猜是曾经受了责备跪坏的,甚至有人说那是生来顽疾……
没人知道那是天顺十八年的风雪夜,还是皇太子的宋澜为了替自己的少傅求药,拖着身上六十道杖伤,跪了足足三日夜。
少年的哭求打动了上玄真人,求得了起死回生的仙丹,救回了梅砚的命。
却跪坏了一双腿……
这些事情,世人鲜有知道,他却永远记得自己被那杯牵机酒折磨的五脏抽搐的时候,那孩子捧着丹药踉踉跄跄地跑进来。
“少傅,你不要死……”
“本宫不许你死。”
他活了下来,在饮了牵机酒后,在被先帝赐死后,在那个孩子肝肠寸断后。
后来宋澜曾经问过梅砚很多次: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地逼死了朕的君父?
梅砚从没答过,但其实,这并不是没有原因。
那时候距离梅时庸蒙冤身死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梅砚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报仇这种事情,大可以慢慢来,就如同他可以用五年的时光,去收集徐玉璋的罪证,然后一招制敌,让先帝明明知道徐玉璋的死是他蓄意而为,但也保不住徐氏一族。
但他没有等上太久,没有笼络朝臣,没有升官夺权,就孑然一人揣着短刃进了瑶光殿,将那把刀架在了先帝的脖子上——
太冲动了,这根本就不是梅景怀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想起那个初春,年节刚过,吏部尚书沈蔚到府上探他的病。
梅砚十八岁入仕,做的第一个官职便是吏部尚书左司郎中,沈蔚于他有提携之恩,他与此人也算有些交情。
沈蔚说:“景怀啊,如今你的性命虽保住了,可东宫的状况却不大好,陛下应当是对太子生了疑心,今日早朝上,他说了废太子的打算。”
因为徐玉璋的死,先帝赐死梅砚,杖责宋澜,在朝臣眼里宋澜已经失了圣心,众人都是墙头草,开始高捧宋南曛。
眼看着宋澜大势将去,梅砚什么都没多想,提刀入殿。
逼着先帝写平反谕是一则,护住宋澜的太子之位是另一则。
他也有他的私心,他也有兵荒马乱的时候。
——
梅砚是个很骄傲的人,他幼时出身名门,是盛京城里无人不羡艳的贵公子。
玉人之姿,满腹才华,生来便是一身傲骨。
他也曾出入过皇宫大院,坐在锦绣凭栏间饮过琼浆玉液,他一身锦袍走过长街,也会引得人们交口称赞。
说:你们看你们看,那位丰神俊朗的小公子便是梅太师家的梅砚。
谁家白玉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一事能狂。
但有一天,这所有的荣耀都在顷刻之间覆灭殆尽,他身后的王谢庭堂沦为一片焦土,他必须像是一只丧家之犬一样逃离这座繁华的都城。
舍去曾经所有的骄矜,放下曾经所有的桀骜。
在钱塘,隐姓埋名七年,他变得从容、谦逊、嘴边总是噙着疏懒温和的笑意,待人却又有三分疏离。
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师府二公子走远了,打马而归的,是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梅景怀。
他变了许多,甚至已经吃不惯盛京城那些珍馐美味的菜肴。
唯一不变的,是骨子里的那份骄傲。
所以他不会在宋澜面前服软,不会对着宋澜摇尾乞怜,徐玉璋和先帝的两条命他都认,他可以揽下罪名慨然赴死,用花瓶碎片扎进自己脖颈间最粗的那根血管。
但他不会指着宋澜的鼻子说: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报仇而已,家破人亡忍辱负重,我才是你们皇族搅弄权势中的那个受害者,我逼死先帝,也是为着保护你啊。
他宁肯背着罪名去死,也不会让自己有丝毫的窘迫。
这一身傲骨,终究是不曾摧折。
若非这份固守的执着,梅砚也不会在盛京逗留这么久,久到与宋澜发生了那么多。
梅砚一路想下来,从他看见瑶光殿外满脸惊愕的宋澜,到他被宋澜软禁在癯仙榭。
他自裁谢罪、宋澜跪地哭求。
他久病不愈、宋澜日夜照料。
他言语间稍稍触及朝政,宋澜便将朱批大权拱手相赠。
他在少傅府里惴惴不安七日夜,宋澜跪在太庙偿还那桩本就与他毫无干系的罪孽。
他小心翼翼触碰宋澜的伤腿,宋澜压低了声音问他喜不喜欢……
“滴答——”
灯烛淌尽了最后一滴红泪,晨阳却已经初露曙光。
屋里还是亮的,梅砚的心,似乎也就这样被照亮了。多年来连自己都摸不透的心思,深埋在心脏最底层的那一块顽石,终于“哐”的一声,松动了。
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苦笑了一声,撑着早已经酸麻不堪的膝盖站起来,梅时庸的字再度映入眼帘。
清风拂袖去,朝臣殿上死。
祖父为国为民一辈子,到头来狡兔死走狗烹,所以在狱中写下这副字,那个时候的祖父,是真的对这座朝堂失望了吧?
梅砚忽然叹了口气,他与祖父终究是不一样的。
因为他愿死在朝臣殿上,只为护住朝臣殿之最上的那个人。
——
令梅砚感到意外的是,他一推开门,就看到梅毓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怔怔地出着神。
天才亮,梅毓却好像是在这儿坐了很久了。
梅砚走上前去,看着梅毓肩头上落着的两片枯叶若有所思,兄长该不会在院子里吹了一夜的冷风吧?
“兄长?”
梅毓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梅砚略有相似的面容,只是这张脸要更稳重些,他一双眼眸里装着秋水天光,神色平和不变。梅砚心头又是一动,他的兄长,也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了。
“你想明白了?”
梅砚微微点头:“是。”
“坐吧。”梅毓没让他再跪,梅砚就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
“兄长昨夜是不曾回屋休息么?东明真是太不像话了。”
梅毓笑了笑,淡淡地:“和东明有什么相干,是我的心里也乱,你要想一夜,我也要想一夜。”
梅砚挑眉看他。
“先不说我,聊聊你和陛下的事吧。”
梅砚初时没说话,却也没犹豫太久,便开口:“我不肯回钱塘,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