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毕竟是延续了十几代人的贵族之家,家底是摆在哪的,说经济上并不特别宽裕是横向比较而言,对标的是摩西港那些同样经营了十几代人、有封地有产业的老牌贵族,要跟因纳得立的男爵比较,诺曼家还是得算富裕的。
诺曼男爵临时筹集并带到因纳得立来,并打算用来支付给金币教会的救命酬金,是一千二百金币。
抵得上中产人家不吃不喝积攒五年的收入,抵得上威斯特姆原来每年总农税的四分之一够买上一辆肯亚帝国最新推出的魔法气动车,在任何国家的王都大街上开着跑都不会丢人那种。
这份诚意,杨秋确实地感受到了。
既然诺曼男爵如此有诚意,杨秋当然也不是会故意拖拉的人,当场就跟男爵约定好到城主府驱魔的时间,转过脸,立马给蹲在威斯特姆当宅男的罗威尔修士去了个电话,请他来保证驱魔过程中男爵的性命安全
驱除个寄生在人类体表上的无智慧魔物对杨秋来说不算啥,作业难度比自己架设活人用的正版传送阵还低。
真正的难点在于,要保证寄主在驱魔过程中不会被本能反抗的魔物吸成人干;而论及限制魔物反抗烈度,再没有比高级神官更合适的了。
其实请李吉恩主教协助也不是不行,但是吧,杨秋不太愿意把诺曼男爵的诚意跟人家平分还是不谈钱的罗威尔修士靠谱。
给杨秋冷处理了好一阵子的罗威尔修士,接到电话后,沉默了半分钟。
罗威尔?杨秋在电话里问。
我会来的。罗威尔面无表情回了一句,挂断电话。
苦修士脱下外套挂到衣帽架上,往院子里走了几步:沃尔顿?
受俘的烈阳教团团长本哈姆沃尔顿,一边甩着手上的泥,一边大步过来:在,修士。
接替瓦格纳皮特、为罗威尔修士当了三个月管家兼园丁兼厨子兼男仆兼周围邻居的万能工的沃尔顿,现在已经很有劳动人民的形状大冷天里只穿了件套头衫,袖子卷到手肘处,双手和厚底靴上全是泥巴,裤子上还沾着些泥点儿。
瓦格纳在的时候总是被罗威尔修士打发去街坊邻居家帮忙,沃尔顿来了也是差不多的命他才刚帮邻居家修补漏水的地窖回来。
明天我们进城去,你去镇政厅借辆马车。罗威尔吩咐道。
好的修士。沃尔顿到庭院一角的水龙头处洗了手,进屋拿了外套披上,脚步匆匆出了门。
换下沾了不少泥的鞋子、把外出的常服换成家居服,如往日那样坐到烧着煤块的暖炉边时,罗威尔顺手从墙边的书架上拿了本书出来。
这本雷克斯邮给他的《金X梅》,罗威尔修士从头到尾、反复阅读了好几遍。
翻开书页,视线落到看过数次的文字上,罗威尔修士轻轻吐了口气。
这本能靠着手抄本在华夏国流传了几百年的民间白话文小说,确实很有它独到的魅力,那种藏在香艳刺激和市井文化皮下精辟入里的对人性最直白的呈现,和白描式的笔触间那看似凉薄实则悲悯的对受压迫者不着痕迹的怜悯,对能解读到文章深意的大龄文青而言,有着直击灵魂的震撼。
文中的人物越是在生活这件事面前丑陋不堪,阅读的人就越是难忍心痛。
一个正常人,究竟能被生活逼到哪个地步,置身事外的读者,若是易地而处是否能有别的选择,是否能比文中人物活得更体面,是带着悲悯之心来解读这本经典小说的人,很难不去思考的事。
思考到这一步,阅读者若是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若是有较高的眼界和理想,便很难不更深入地思考下一个问题:是什么让生活这件事对挣扎的底层变得如此艰难?究竟要什么样的社会,才能避免文中的悲剧?
智慧族群的文化是共通的,跨越次元的人类文明也有许多共通处,《金X梅》世界中,恶人得志、鱼肉乡里,妇女靠着唯一的原始资本、以抢夺某个男人的宠爱来争取生存资源,底层互相倾辗你死我活在这个世界,也能找到同样的对标物。
罗威尔修士在反复阅读《金》的过程中,脑子里总是浮现他所知的,他生活了三百年之久的故乡什加公国流传或是不曾流传过的奇闻轶事。
越是联系现实,罗威尔修士越是能感觉到内心惶恐。
《金》中的人物,似乎都能看到什加公国女性的影子。
杀夫的恶妇,卑微的女人,为讨好男人不择手段、不顾尊严、不计体面。
罗威尔修士没听说过旧社会把人变成鬼这句话,但他从《金》中看到了生活把女人变成鬼。
封建时代的华夏文人不见得会为了女性权益而呼吁呐喊,但他们在自艾自怜自身命运时,会本能地把自己比作妇人,以这种最用力的方式来表达自身不幸。
类似的文化,在这个世界也是有的不得志的名人创作的、以女人为主角的歌剧,多多少少都有自身的影子在里面。
罗威尔并不是要靠着创作女性悲剧来感怀自身的不得志者,他是繁荣教会的高级神官,是繁荣圣地排序靠前的黑袍苦修士,但他也从未感觉到过,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妇人被压迫得更狠,却没有人去改变这种现实,是不是不太对劲。
直到他阅读到《金》这本来自异界的典籍,直到他亲眼看到接任威斯特姆领主的塔特尔乔在亡灵镇长的影响下为妇人权益发声。
罗威尔修士始终蹲在威斯特姆没动,并不是真的跟杨秋闹了这么久的别扭,而是,身为保守派、一直在内心深处不认同杨秋任由亡灵们大刀阔斧地改变威斯特姆社会形态的苦修士,在震惊一直摆在他眼皮底下却被他忽略的事实之余,一面心情复杂地暗暗惭愧,一面默默观察着威斯特姆的变化。
杨秋的邀请电话打过来前,罗威尔修士刚从镇外的修路工地回来。
威斯特姆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外面的天气很寒冷,但这并不能阻挡人们参加工作换取报酬的热情。
罗威尔修士往修路工地跑了有一阵子了,这段时间里,他看到了很多勤劳的农夫和镇民顶着严寒用劳动换取食物和薪水,也看到了许多在工地上忙碌的女人。
有周边乡下的农妇,也有镇上的妇人。
她们和男人干一样的活,用手推车运送挖出来的泥巴石块,扛着锄头铲子挖路基,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拉着石碾喊着号子夯实地面。
女人不像男人那么有力气,做同样的体力劳动时,她们会显得比男人更狼狈,她们得用力蹲下身、涨红了脸、狰狞了五官,才能把男人不太费力就能推动的大石块从路基里推出来。
破碎那些大块的岩石时,她们扛锤子的动作比男人难看得多,每砸一下都得用尽全身力气,一点儿也不雅观。
但为了薪水,和两顿份量管够、多的还能带回家的工地水饺,女人们一点儿也不愿意放弃会让她们又狼狈又难看的重体力活,比男人还要更拼命更努力地工作。
管理工地的人,也没有嫌弃她们完成同样的工程面要比男人更多耗费一些时间,只要能完成划定的工作量,所有人都能公平地领到报酬。
罗威尔修士观察了好段时间这些一点儿也不符合他脑子里固有印象的威斯特姆女人们,越是观察,他就越是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被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