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只有一杯黑咖啡配成堆的资料,逢鸳一大早就在埋头苦研三起失婴案的案情。摩柯从厨房里出来,把一个盘子搁在他面前,才让他稍微抬了抬眼神。
他问:“你生日?”
摩柯摇头:“庆祝您回归。”
盘子上盛着蛋糕,就卖相来看是家庭厨房新鲜出品的。逢鸳看了眼摩柯,又看回盘子,确认道:“提拉米苏。做这玩意甚至不用烤箱,但我刚才看见厨房冒烟了。”
摩柯认错:“我不太熟练。”
“不熟练就别做了,反正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不管是我回到外勤部,还是我现在接手的案子,都不值得庆祝,”逢鸳把盘子推远,转而把地图铺在桌上,向摩柯示意,“你发现没有?案发小区离这儿很近——这么近!唉,我又进入考核期了。”
他反复敲打着地图上圈出来的案发地,发誓:“我要迅速解决这件事。”
摩柯稍显惊讶。逢鸳问他:“怎么了?”他迟疑道:“很少见您这么有干劲。”
“你不妨直说我是个懒鬼。有干劲是因为我刚刚又看了一遍转岗合同,第一案将影响我的定级和定薪。殷怜善说转岗就加薪,但他是个混账,成天胡说八道,”逢鸳继续叹气,同时严肃地下达命令,“把盘子收起来,没时间浪费在烹饪课上了。此事件关乎工资问题,而工资问题就是最严重的问题。”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被激发了斗志,准备今天解决事件,明天解决老板。凭着这种精神,半小时后他就带领摩柯抵达了案发小区。
此小区规模中等,有十二栋单元楼,不幸中的幸运在于三户受害家庭都集中在同一栋楼中,走访大为便利。并且,这些面向人类的盘查工作已由警方做过了,案卷中如此记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户人家有夫妻两人,周末在客厅观影,将婴儿哄睡后留在卧室,半小时后再去查看,发现婴儿失踪;
第二户人家有夫妻两人兼祖母一位,工作日夫妻外出上班,祖母放婴儿在客厅独处,自己去晾晒衣物,十分钟后发现婴儿失踪;
第三户人家有夫妻两人兼保姆一位,工作日保姆单独居家照顾婴儿,期间进入厨房热奶粉,五分钟后发现留在儿童房的婴儿失踪。
所有的口供中凑不出半个字的嫌犯目击报告,似乎这案犯既能隐形,又能穿墙,而且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大胆,可能也越来越急迫。
逢鸳不打算再走一遍问询流程,他知道重复劳动无济于事,还会给受害者和自己都添堵。他甚至不打算上楼,只是一只手遮着前额,仰头站在单元楼前,由上到下地点算了一遍,数清楚了一栋楼高二十二层,每层六户,按一户三口人算,总人数在他的能力极限之内。
“摩柯,”他头也不回地吩咐,“待会接住我,别让我后脑着地。”
话未落地,他的身体先一步向后倒去。他是摔在了摩柯怀里还是水泥地上?逢鸳无从知晓,因为他的精神已离开躯体,跌落去了另一个维度。此维度没有人、没有光影、没有现实,只有一台电台收音机。它的调频按钮失了控,数百个频道在其中反复切换,每个频道刚刚发声就被匆匆调走,留下混乱的只言片语。
逢鸳走近它,在它身边坐下,耐心地倾听这许多话题:
钱。
家庭。
谁爱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热带鱼。
……
救护车。
死了。
复活。
为什么有六根手指?
当沙沙的女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时,收音机卡壳了。其中的人声戛然而止,只剩电流的嗡鸣。嗡鸣声越来越响,很快尖锐到难以忍受,要刺破逢鸳的耳膜,他不得不蜷起身体,捂住双耳,痛苦得想要呐喊。可他张开嘴时,却感到强烈的光亮——现实的日光照了进来。但此地是没有光的,所以等他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时,才发现自己睁开了眼,正被摩柯揽在怀里。
他们还待在单元楼下。这里没有收音机,没有永不休止的私语,却真有一阵阵嗡鸣声,是逢鸳自己的耳鸣。他猛然从心灵的维度回归现实,被巨大的落差害得耳鸣不止,头痛欲裂。他感觉自己的脸也有异样,费力地抬了下手,发现在流鼻血。
当眩光从眼中消退后,他逐渐看清了面前摩柯的脸。摩柯唇齿张合,似乎在急切地关心逢鸳的身体,不过他一个字也听不见。每次将能力发挥到极致后,逢鸳都要花一些时间找回与五感的联系,而听觉总是耗时最久的。他有时想,如果就此潜入心灵的深海中去,永不归返于现实的陆地,自己会到达何种境地?是消融在众生纷杂的思绪中,再无自我的意识,还是到达真正的自由?无论哪种,似乎都比活在这个难以圆满的世界上好一些,但他始终没有跳下那角悬崖。
逢鸳重新闭上眼缓了一阵,终于找回了听力,而后立刻嫌弃摩柯的聒噪,把人推开了。他撑着地面爬起来,虽然还有些摇晃,却理顺了接下来调查的思路:“给信息部打电话,”他用嘶哑的声音吩咐摩柯,“看看这栋楼里有没有救护车的呼叫记录……一个女人打的,为了孩子打的。”
信息部那群侵犯隐私的员工只用五分钟就回传了信息:14楼1406室的林青原女士一周前叫过救护车,说自己的孩子呛了奶,情况紧急。当时正值早高峰,抢救人员还堵在路上时,接线员又接到她的电话,说孩子没事了,虚惊一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信息部专员还连在电话线上,逢鸳最后问:“她的孩子有多指症吗?”
“不,”专员笃定地说,“这孩子出生时非常健康。”
逢鸳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懒得管信息部是从哪儿挖来的信息,示意摩柯挂断电话。“去1405找林女士吧。我希望她不在家,”他深深地叹息,“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不人道。”
说完,他意识到什么,扭头问摩柯:“你明白什么叫不人道吗?”
摩柯愣了一瞬,不懂装懂地点头。
或许有谁听见了逢鸳的祈愿,当他敲响1406的房门时,没有人来应门,林青原不在家。而摩柯凭借超人的感官侧耳倾听,确认道:“里边有哭声,像孩子在哭。”
逢鸳说:“她有差点失去孩子的前车之鉴,却还是在周末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你知道为什么吗?”
摩柯摇头。逢鸳又说:“把门踹开就能知道了。”
1406室位于楼道转角,紧挨着消防楼梯,目前还没有邻居发现他们这两个好似做贼的可疑人员,踹起门来就不一定了。可是逢鸳累坏了,甚至没有精力去撬锁。这起案件中的所有要素都让他越来越疲惫。
不过,摩柯尚未发力,另一个疲惫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某个女人说:“不用费力了,我帮你们开门。”
逢鸳和摩柯同时转头,没有找到谁在说话。直到他们把视线探进楼梯间,才发现一位长发女人双手环膝,枯坐在楼梯稍高处。楼梯间里虽然开了窗户,她的面目却藏在阴影里,猛然看去,还不如她指间夹着的烟头的明红看来清晰。她与两人对上视线后,又重复一遍:“我来开门吧,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她如此自我介绍,“我是林青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出于过度的震惊,逢鸳和她相顾无言。一时过后,逢鸳才反应过来:“你刚刚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我不是有意的,”林青原把烟蒂在地上按灭,“我只是坐在这里,抽烟,然后你们就来了。”
逢鸳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我们刚刚正在商量踹你家房门呢。”
“我听见了。所以我也说,没有必要,我来开门,我带了钥匙,”林青原站起身,略略摇晃地走下楼梯,走到逢鸳面前,直视他、打量他、问他,“你们知道房门后有什么,你们就是为了处理这个而来的,是吗?我应该早点联系像你们这样的人,但是……我只能坐在这里,等着……”
她来到楼道灯下了。声控灯早被两人的谈话声吵醒,逢鸳终于得以将她看清。他看清了那张脸上的五官和黑眼圈,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已为这件事累到漠然。
逢鸳侧开身,方便林青原把房门打开。开锁后,林青原将门推开一条细缝,自己却不进去,她似乎抗拒着自己的家。逢鸳理解她,只对摩柯说:“进去吧,不管里面有什么,解决它,这起事件也就解决了。”
摩柯始终没有听懂二人对话中的隐秘信息,不过他得到了逢鸳的指令,那不管理解与否,他都能遵循指令行动了,他正是为此来的。他跨过那道令林青原忌讳的门槛,重新在身后掩上门,朝房子深处走去了。
逢鸳没有跟他一起行动,而是站在门外,陪着林青原。林青原又坐下了,就坐在楼道地板上,逢鸳干脆坐在她身边。林青原问他:“你不进去吗?在这做什么?”
逢鸳说:“如果你想讲讲这件事,我就听着,如果你不想,我就坐着。”
听他说话,林青原竟然笑了。她深呼吸了一次,那呼气的尾音长而沉重,然后才说:“我需要讲,也需要一个相信我的人来听。请你听着吧,我会全部讲明白。”
要把所有的事情讲明白,林青原得从上星期开始说,正是她呼叫急救的那天。她拨通电话时,孩子已经因窒息陷入昏迷,虽然拨的是求生的电话,她却只能恐惧地看着并意识到孩子的死亡。救护车仍然堵车时,婴儿的体温已在她手中逐渐消散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当时和现在一样,都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只能坐着。这连逃避现实都算不上……我甚至不认为那是现实。或许就因为这种想法,某些超现实的事情才会发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不是幻听……死而复生,没有比这更奇幻的事情了。”
逢鸳说:“我见过很多复活的案例,都引发了灾难性的悲剧。”
林青原自嘲:“你应该早点告诉我。那时我抱起宝宝,发现她的身体重新温暖,心跳和呼吸也都回来了,就陷入了盲目的狂喜。复活即悲剧,我后来才明白这个真理。”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持续了四天,四天后林青原下楼时,看见警车停在单元楼下,又在邻里的闲聊中得知了四天内发生的两起失婴案。一个复活的婴儿和两个失踪的婴儿,这之间也许有什么联系,但林青原绝不会去主动联想。她得回了自己的孩子,奇迹就可以结束了,她可以回到日常的生活中去,不再和任何悬疑有牵连。即使潜意识中有这种联想,她的理智也会紧急叫停。
然而她先于警察和邻居察觉了一些难以忽视的怪象。她听到了案发的确切日期,想起恰好在两起案件发生的前夜,她都发现自己的孩子长出了多余的肢节。
“第一次是六根手指,第二次是六根脚趾。更离奇的是,两次我都是临睡前发现的,本来想第二天去医院,可是起床以后,又发现一切正常了。是晚上光线太暗我看错了吗?还是时间太晚,我其实是在做梦?这和那两起失婴案有关系吗?没人能告诉我答案。前两起案件间隔了两天,所以我决定再等两天,自己熬个夜来找到解答。”
第六天晚上,林青原握着孩子的手,仔细数了两遍,再一次数出六根手指。她留下一盏夜灯,不动声色地躺在孩子身边假寐。与婴儿相比,成年人占据绝对的身体优势,可她依然选择如此保守地观察,这可能也是生存的本能。
“刚过午夜不久,我就听见了动静。我蒙着被子,透过缝隙往外看,看见孩子从床上站起来了。但是我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什么,因为那绝不是我的孩子……它的形体比白天大多了,几乎是在膨胀……膨胀,我从没想过这可以用来形容婴儿……事情远远不是多出一根手指那么简单了,它长得太大太快,很快就不成人形,成了硕大的肉块,上面乱七八糟地连接着许多肢体……还有眼睛,它的眼睛被挤压得变形位移,我不知道那时它到底有几只眼睛……至少有三只被挤压到了背后,直勾勾地望着我。它看见我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而那些眼睛只是空洞地睁着,眨也不眨,不再承担任何功能。这团肉块此时不再看、不再听、不再发声,过了一会,它也不再胀大,转而从皮肤下发出汩汩的水声。它似乎被从内部煮沸了,逐渐融化成一滩肉色的黏液,而床上竟没有留下任何水痕。如果林青原没有亲眼目睹,此时发生的一切都将了无踪迹,她仍会迎来一个毫无所察的清晨。
彻底融化后,这异常的生物反而恢复了知觉,开始有所行动。它目的明确地向窗框流淌起来,流过了窗缝,沿着楼体外墙流向下方。直到它的最后一滴也消失在卧室里,林青原才恢复呼吸,因恐惧剧烈地颤抖。
“我把被子裹到最紧,依然抖得不停。我告诉自己说,我在做梦,做噩梦,仅此而已。可是自我欺骗也不是太容易啊……当我快要骗过自己时,它又回来了。依然是从窗户里流回来的,我听着它流过墙壁,流过地板,只有一点点声响而已,最后流回到我枕边。我不敢动,只能沉默地听着。它继续发出那种水声,我猜,它是在缩回婴儿的样子,把多出来的手指也缩回去。水声很快停止了,但是它又开始咀嚼……咀嚼!天啊,我的宝宝连牙齿都还没长齐,它却躺在我旁边,发出咯咯的咀嚼声。它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知道了它在嚼什么——突然之间,我就想到了。它吃了婴儿,失踪的婴儿!它要吃那些和它差不多大的孩子,来维持自己的皮囊,如果不吃,它就会崩溃成我刚刚看到的那个样子!它吃得太急,需要反刍……我躲在被子里,想吐,又好想哭……我好想我的孩子,可是它成了吃人的怪物,我想把被子掀开,让它干脆连我也吃了,这样最轻松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又过了两天,我什么也没做,直到今天,它又要吃人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早就应该报警,或者联系像你这样的专家,但我没有,对不起,真对不起,可是……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却知道它是被我呼唤来的,一定是,因为宝宝死掉的时候,我在心里拼命说,活过来,求你活过来,活过来吧,不然我也会死的……这个东西听见了,所以它来了。我早就看过《猴爪》的故事,不应该许这种愿,但是,但是……”
林青原哽咽了。她捂住脸,余下的话语都消失在那颤抖的双手之后,只剩泣音和泪水漏下指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