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我进此处,是否不太合宜?
谢沣道:头回见小辈,长辈总要给礼物的,我母人虽不在,物件却都已挪来了此处。赠礼这事,只能由我代劳了。
母亲身去后,祖父祖母做主将母亲的一应细软从安乐侯府收回,深深锁在了幽州谢家的库房深处。
后来,大概是很远的之后,太上皇不知与谢家达成了何种协议,挪了许多东西来凉州这处宅子。
原在京中之时,谢沣很少见母亲画像,但这里的卧房里,有成百上千幅母亲丹青,或行或坐,或卧或思,或撷花,或饮茶,或捧书卷仰望碧落.......
均是出自那人之手。
在这卧房之中,同样收着许多首饰,听闻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批。
谢沣走到妆台前,拉开妆奁,从里头取出一条淡蓝色镶宝石的细小手链,听闻这条手链,是我母生前最喜的首饰。若是送你,她大约是会选这件。
给寻月棠戴上之后,谢沣左右端详,很是合适。
寻月棠瞧着这手链,呈花蔓样,镶嵌技艺十分精湛,原石却好像不那么贵重,晶透似是蓝色水晶,但却细小,不由赞叹其眼光审美,又喜其尚俭习气,谢谢三哥。
她低头笑,突然看见敞开的妆奁里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吾儿鸣苍亲启,启字最后一笔被水洇开。这......这应该是三哥母亲的绝笔之信罢,那水渍,该是三哥年幼时不慎落上的思母泪。
意识到这,寻月棠猛地抬了头,权当是没有看见。
谢沣察觉,摸了摸她发顶,自说起来:盘儿,你知晓么?我母写这封信,用了两种字体,前半封是正楷,后半封是行草。
谢沣顿了顿,听闻其后还又写了二封。一封与我祖父,也是行草,第三封......第三封是给当今太上皇的,匆忙到来不及写信封,还是后来甄婆婆她们帮忙封好的。甄婆婆说,其上仅二字,曰不悔......
大约是多年挣扎,终于能让自己和解,说完这些,谢沣甚至释然地笑了。
寻月棠却哭出了声。
三哥,是,是有人催,催着......
谢沣点头,是安乐侯府的人。年少时,我心里有怨尤,有忿然,但并不知我母乃自戕而亡,自就体悟不到字迹变化的原因;待到年纪大了,懂了,却无法放任自己去责怪旁人。毕竟,一切皆因他二人共错而起,只不过是最终由我母一人担了而已。
寻月棠半天没有答话,抱着谢沣哭得越来越大声,眼看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似是登时就要哭蒙了去。
谢沣才捂住她嘴巴制止,好盘儿,不许再哭了。
我......我.......忍不住,寻月棠整个人哭得已经开始抽搐,好像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哭过了。
也是到了此刻,她才分清楚,哭泣与掉泪好像并不是可以画等号的两件事。
她泥胎里带来的那个毛病,叫掉泪,多多少少一点情绪波动就可以触发,曾经她以为这是绝症,如今却能随着阅历眼界见长而自我控制。
但哭泣,是大恸、大喜之下的生灵本能,无论如何,也难自抑。
自己此刻,分明就是在哭泣。
因爱人身世而哭、因爱人受屈而哭、因爱人失言而哭那二人的过错,哪是由三哥之母一人承担?
还有一个苦主,如今正捂着自己的嘴巴,说,好盘儿,不许再哭了。
又好久,寻月棠才终于止住了哭声,问:三哥,鸣苍不是你的表字么?如何你出生时就叫这个了?
谢家至我这一代为水字辈,我为三郎,取名沣,上头二位哥哥,一人名济、一人名洛,是不可更改的族谱安排。我母也知我若入谢氏族谱,定要依此取名,便提前定了我的表字。
寻月棠更是不解,难道,名字不是比表字用得更长久么?如何不要先择一字为你名,反倒求其次取表字?
谢沣苦笑,盘儿,你可知当今太上皇尊讳?
好像有印象......寻月棠挠了挠头,终是没想起来,但是,想不起来了。
国姓为贺,太上皇单名一个砺字。
贺砺。
寻月棠皱着眉想了想:贺砺,谢鸣苍,好似也没什么关系啊。
不对,不对。三哥母亲当时书下不悔,便应该是存了个让三哥与其父相认的心思,那么......
贺砺,贺鸣苍。
鹤唳,鹤鸣苍。
琢磨透了其中关窍,寻月棠瘪瘪嘴巴,叫了声三哥。
之后又是放声大哭。
凭什么,凭什么你二人不悔,就要将所有的苦难加到三哥身上,他彼时尚未出生,又做错了什么,还要被拘着认回父亲.......
三哥,你无论做什么,认与不认,我都支持你的......
寻月棠抽抽搭搭,却仍在用尽全力地想要说顺溜每一句话。
你愿意姓谢也好,愿意姓贺也好,实在不成,出来自立门户也不错......到时我买最好的纸扎成册,与你生好些孩子出来填进族谱,此后你就是这一门的老祖宗......
谢沣本来还因为她痛苦而感到焦头烂额,现在却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破了大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寻月棠气恼又羞涩,狠狠推他一把,背过身去,你笑什么笑!
谢沣好容易忍住笑,又将她身子掰回过来,自立门户,当老祖宗怕是有难度。祖父祖母养我,我今生就姓谢了。但你我二人仍有努力方向可以奋力将我这页族谱写得最满来。
寻月棠听了,更加羞,捂住脸,跺了跺脚,扭头就跑。
谢沣在她身后追着,见她奔回院子,逃进主屋,钻到被子里不说话了。
谢沣合上她来不及关的门,除衣除靴上榻,躺在她身侧揪了揪被角,又拍拍锦被拱起的那块儿,笑着叫了声,盘儿。
不给不给,不要动我的被子。
谢沣悠悠然躺下,盘儿,你可知我曾听说,有人酒后受寒,竟就这般......
他话还没说完,寻月棠就气冲冲坐起来,扑了半边被子给他,给你给你,话真多......
谢沣得意了,又抻好被子,揽寻月棠入怀,离暮食尚有些时辰,阖眼歇息。
寻月棠轻轻嗯了声。
说是这样说,经过方才萱宁堂那一出,二人心情都很复杂,躺在床上竟然都无丁点睡意。
谢沣倒还好,他便不睡,也能安安分分躺着。
寻月棠可不行,她惯要午歇,如今晌午失眠,心里急躁,在谢沣怀里翻来又覆去,几乎要滚成一条麻花。
盘儿,谢沣叫她,声音带哑。
嗯?
寻月棠翻身,猝不及防碰到谢沣。
三哥......她开口,问了句与今日午后氛围格格不入的话,你今日,快活么?
察觉她意中所指,谢沣却不觉难为情了,总归二人习惯同寝,故而这样的事情,也不止发生过一次,血气方刚的男儿,再是正常不过。
于是,他点了点她鼻尖,大大方方、甚至有些骄傲地答:是,我很快活。
那,我好像觉得,你似乎还可以更快活些。毕竟,今日于你,是好日子。寻月棠脸有点热,手下微动,三哥,是这样么?
一阵头皮发麻,谢沣侧脸看寻月棠,见她面色微红,含羞带怯,终是没有忍住,衔住了她的口唇,而后轻轻覆上她的手,由爱侣化身西席
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汉堡
三哥, 手酸了。寻月棠抱怨,还没好吗?
谢沣正是要紧的时候,一声没吭, 半晌喉结一滚,发出如喟叹的声音。
快活之后, 回想到这荒唐事, 谢沣突然羞赧难以自处,平躺于床上,以袖覆眼, 着实平复了好一会儿。待脸、颈热度退下, 他方开口答道:盘儿松手,我去换条裤子。
寻月棠撑着手在床上, 探身出去: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