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凉容(42)(2 / 2)

谢秋石阖上窗后,便对外头的动静一无所觉。

小楼里施了仙咒,瞧起来比外头宽敞上数倍,布景不像仙居更不像陵墓,反倒有些类似东陵城郊那所夜梦别苑。

谢掌门在楼内艰难地踱了两步,脑中来来去去只蹦出一个字:乱。

谢掌门喃喃:竟连我都觉得乱,这桃源仙君果真是个享不起福的

只见小楼四面所用均是雕空镂花的木板,缝隙间夹缠着薜荔藤萝,龙筋蛇盘似的踞了满墙。几样老木博古架斜斜歪歪砸倒在地,上边还东一摞西一叠搁着灵器古书,博古架间胡乱斜了一张竹梯,竹梯后又藏着一只铜鸟熏炉,百年不休地散发着隐隐幽香。

谢秋石忙扭头捂嘴,连打了几个喷嚏,才揉着鼻子走到熏炉前,福至心灵地扳着铜鸟的脖子轻轻一旋,那铜鸟亢叫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枚蜡丸来。

谢掌门不知为何,丝毫未觉得惊讶,随手将蜡丸拧开了,丸中藏着一张小小的纸卷,上书四个大字:不要忘路。

意味不明。谢秋石嘀嘀咕咕地将纸卷翻到反面,面色忽然一变。

他愣愣地看着纸卷背后的小字,纸卷上竟白纸黑字写着他的大名:谢秋石。

上曰:谢秋石,就知道你又忘路!抬头看看。

谢秋石一头雾水,下意识依言抬头,果见薜荔掩映的天花板正中央,有一扇小小的暗门。

这又是去哪儿的路?谢掌门心道,搬过竹梯勉强架好,拔步就要往竹梯上踩。

竹梯吱呀作响,他掐了个咒才勉强站稳,继而踮着脚,拉长身子去够那暗门,只听咯噔一声,暗门被他一推,朝外打开,一束亮光顺势倾泻进来。

谢秋石尚未来得及去看暗门外有什么,头顶便传来悉索一阵动静,紧接着耳边扑簌簌一阵巨响,小小的木板后忽然冲进来一群鸽子,振翅在他身前身后一通扑腾,直把他从梯上扑腾到地下。

紧接着,头顶一个巨大的鸟窝应声而落,不偏不倚,刚巧砸了他满头黄白。

谢掌门大怒:什么鬼神仙!!老子掘了你家祖坟!!

他顶着满头茅草从一地杂物中站起来,尚未来得及发作,就见暗门后,鸽巢落下的位置悬下一道粗绳。

他明白过来,嘴上仍旧骂骂咧咧,手上却拽着绳端,往上爬去。

这一爬,就爬了许久。

从地下到天窗,肉眼所见不过一丈来高,谢秋石却觉得自己爬了足足数十丈之远,一双手被麻绳磨得生疼,想用仙咒却也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念不出来。

他瘪着嘴,委委屈屈地往下瞧,不瞧不要紧,一瞧倒是吓一跳身下哪里还有什么小楼陵墓、五大门派?

再往上看,天窗暗门竟也一概消失无踪,他头顶苍天如洗,风起云舞,脚下群山环绕,飞泉瀑布,耳畔鸟语莺歌。这一爬,竟似是已不在人间了!

谢秋石只觉太阳穴微微一阵胀痛,眼前似乎花花绿绿闪过了一片什么东西,又雾蒙蒙看不真切,他只得沿着绳子继续往上,直到触及一片冰冷的岩壁。

这是一处断崖。

绳子的始端,正系在断崖前的老松木上,谢秋石攀着树身一跃而上,双足总算平稳地落到了地面。

他这才松了口气,沿着老松坐下来,喘了会儿,又爬起来去看松前矗立的石碑。

石碑上书:天地鸿蒙之处,神鬼分界之地,上至天庭,下至鬼府,半仙半鬼之境,唯此处尔!

谢秋石挑了挑眉,绕到石碑后,果见老松背后,一道窄小的石阶蜿蜒而上,直通云间,看不到尽头,石阶前亦立一块窄碑,刻曰:天界第一峰,凡登仙境必经之所。经年不染尘,万景随心动,号曰瀛台峰。

如此说来,这里往上便是天界。谢秋石心道,既然碑上说此处上达天庭,下至鬼府,这悬崖向下岂不就是

这般想着,他走到方才攀援而上的崖边,极目远眺,果见武陵山群如袖珍小件般远在地下,再往下去,便是依傍着东陵诸郡的桃源村,传说中飞龙川流经之所。

越过群山,又能看见一片碧蓝的汪洋,分隔南北的晋河由此注入海中,晋河流经一片山花烂漫的平原,那便是有名的桃源渡口,桃源渡口既是武陵弟子归山必经之所,也是从晋河出海的唯一水路。

谢秋石安静地眺望许久,又蹲着看了片刻,最后盘腿坐下来,任风吹拂着自己的鬓发,遥遥望着那远远的江河湖海、繁花茂山,心中忽然陷入一种极为自然的沉静,仿佛他本就该久久扎根于此地,眺望此情此景。

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在徐徐清风中,倦意上涌,他心知自己不该睡,眼前却模糊起来。

眼皮很轻地跳了跳,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

你在看什么?他隐约听到自己在说。

一个清冷如雪的声音在耳边答道:人间。

还是那个桃源渡口么?他又问,你每年都来,每年都站在这里看,就没想过自己过去看看?

那人没有回答。

你也不能去吗?他的语气不合时宜地变得活泼起来,你又不是我,你有手有脚,有眼睛鼻子嘴巴,还能飞来飞去,逍遥自在,这世间哪里会有你去不了的地方?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

他想抬头看一看那人的表情,却发现自己抬不了头,也动不了眼睛,从上到下都僵硬板直,只能懵懵懂懂地感受到一股醇正冰冷的仙力正矗在自己身前,不近不远地站着,似乎已经静立了许久。

好没劲啊,好仙人,你陪我说说话嘛。他听到自己说,我从有意识起就一直呆在这里,从来没见过什么活人活物,倒是鬼哭狼嚎啊,怨声哀叫啊,都听了不少,听得心烦。我只想有个人能陪我说说话,带我出去玩。我羡慕你,你有手有脚还有一身好功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手有脚,也未必逍遥自在。仙人终于开口道,你生在仙鬼交界之所,面朝瀛台山,背靠生魂树,瀛台山早已无人,除了历劫往生之鬼,自然无人会到此处。

他闻言嚷道:原来那没完没了的惨叫都是因为这棵树,吵死啦,吵死啦,快帮我把这臭树杆子拔了!

仙人无言良久,才道:你如此聒噪,竟也会嫌人吵。

他委屈地哎一声,还想继续央求,便见一阵清风吹来,卷起仙人雪白的长发,仙人没有理他,兀自安静地站了许久,便踩着细雪似无声的脚步,如来时一般,安静地消失了。

人走花落,风照旧吹着,江河入海,浪涛奔流。

谢秋石瞪开了眼睛,呆呆地坐了数刻,快要日落西山才惊跳着站起来:刚才那是做梦么?

他滴溜溜绕着断崖转了圈,没找到仙人,也没找到半点旁人留下的痕迹,走到梦境中站立的位置,也没看出任何不同。

果然都是假的。谢秋石叹了声,刚要往前走,忽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

他诶哟一声,低头看去,只见脚下踩着半截干枯粗壮的树根,心中微动,不觉想起梦中仙人那句面朝瀛台山,背靠生魂树来。

他当即沿着枯根的方向往前小跑了两步,果见山崖背后,与上山石阶相背的地方,生长着一株高大虬结的枯木。

谢秋石张大了嘴,呆呆看着那棵合抱粗的巨树,鼻端闻到了熟悉的植被清香,仿佛眼前的不是枯树,而是一位极其相熟的旧友。

他忍不住往近了走去,但见那巨木枝条四展,盘曲延伸开数十米,只是每一根枝、每一片叶都已枯死,从根系到树干,全无半点生机。

他下意识伸手去轻轻地摸了摸树枝,枝干轻柔地颤了颤,干枯的外皮一触即碎,齑粉般落在地上。

生魂树。他轻轻呢喃着,你便是生魂树。

它确实是生魂树。一个细柔的声音响起。

谁?谢秋石蓦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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