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廷见着他,心思立刻挣了出来,面色红润,有些松气了:“绿豆糕红豆糕,什么豆糕都成,你去给我做一些!”
莲声点点头,匆匆地要往厨房走。他一转身,扬起一阵风,扑到杨少廷的脸上。
杨少廷吸了吸鼻子,立刻闻出了胡莲声:这家伙又把这个破衣烂衫洗了一道——我早叫他扔了!
他预备喊住胡莲声,然而莲声领了命令,立刻要去厨房,跑得远了,只留下一个背影,后门的油灯打在他的脑袋上,照得他整个人发着昏黄黯淡的光。
杨少廷将嘴巴闭住了。
他此刻只是在身后看着他匆忙地走,这心里却忽然间猛地拧了一下儿:他怕胡莲声走着走着,走不见了。
这个害怕是极其荒诞的,然而这一闪念的恐惧,使得杨少廷追了一步,脱口而出:“做好了,你得给我端过来!打牌!”
莲声听见了,一回头,灯在他脸上,画出一个笑的纹路:“噢!”
杨少廷收了脚,他想胡莲声肯定觉得他莫名其妙,所以胡莲声在那儿笑:“你笑什么?!”
然而此话一出,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两个人不过隔了五六十尺,送山送水似的喊,真是不够丢人的!
杨少廷反过身,脚步轻快,一屁股坐上客厅沙发。他手往旁一伸,正好够着莲声摆好的茶杯,里头泡的茶叶尖子浮着,在跳,是胡莲声趁着他被喊去书房,重新泡的。
杨少廷抿了一口,热流一线入喉,心里头竟悄悄地和茶叶一同跳动起来了。
他想胡莲声不是没有给他泡过茶,怎么今天仿佛格外地令人满意?
他盯着叶片儿,无事可做,脑子里打起了算盘:近来的一笔生意,是我自己谈成的,我抽了成,好家伙,挺大一笔,做点儿什么?
杨少廷对着茶杯慢慢地吹,记起一件要紧事:得把胡莲声的烂衣服给扒换了,给他买件新的。他一屉子乌的,我就买个白的,好极,那么我去同来凤祥的商量着,缀个新花式,仔细地讲一讲,上边儿拿金线一穿——慢,等一等。杨少廷从一片入神中抽出身来:三祥城里,哪有少爷亲自出谋划策,给跟班儿买衣服的?
他思索至此,脸上本来神态轻松,谁知一会儿就没了笑色,最终算盘破裂,只好想着委任管家去来凤祥说罢,再托他捎给胡莲声。胡莲声的尺寸跟他差不离,或许更宽个寸把,这是小事。
然而杨少廷今日尤其别别扭扭地,脑子竟逃不出一个念头:我去他娘的,我想自个儿带着胡莲声去!
他越是想,表情越是狰狞,待到胡莲声端着豆糕来了,先吓了一跳:少爷坐着没事干,自个儿气自个儿,脸给气红了。
“少、少爷,做好了。”莲声将碟子一放,在旁站定了。
杨少廷扭头看他一眼,将茶杯一撴,语气不善:“莲声,我早叫你把那破衣服扔了——”话没说完,杨少廷的肚子沉沉地响了一声。
莲声没憋住,赶紧将碟子推到杨少廷跟前:“少爷,先吃吧,有什么要讲,我听着。”
杨少廷脸上挂不住,恶狠狠地先拿了一块儿。
然而胡莲声做的这豆糕实在是美味,杨少廷吃了两口,就着茶下肚,一抹嘴,竟然哑火了:“就你这衣服,我和你讲了多少次?”
莲声的眉毛耷拉下来,笑得无可奈何:“少爷,还是节省些,你穿得光鲜就成了,旁人也不会去瞧着我。”
杨少廷想也不想,直抒胸臆:“我当然会瞧着你!”
这话一说,杨少廷自己先愣了。末了他偏了头,脸上仿佛牙痛:“——这是自然,你穿得不好看,丢的是我的人。”
莲声两手抓着前摆,一时间理清利害关系,有些愧疚,将脑袋低下了,唯唯诺诺:“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换……”
杨少廷见了胡莲声的模样儿,情急之下,心潮攒动,竟冒出了一手心儿的汗:这是够稀奇的了,杨少廷开天辟地头一遭,朝着胡莲声发了汗。
然而他这嘴但凡开了口,对着胡莲声讲话,就是天生的一把穿心刀:“你哪里有好衣服换?破衣服篓一个,我让管家去做!”
莲声悄悄地眨巴着眼睛,看不明白杨少廷这一出是好是坏。他抬起脸,却瞧见杨少廷也望着他,夏夜shi热,杨少廷天赋异禀,此刻倒似阎罗勾魂,面色煞白。
“哦,那我,我……”莲声理会了半天,觉着杨少廷虽说y阳怪气,然而归根结底是送了他衣服,应当算是个好人:“我去给少爷再做些豆糕来。”
杨少廷直勾勾地看着胡莲声,手心掐的发红:“快去!”
十一、如梦令
两月后,莲声的衣服由来凤祥的伙计送到。伙计叫来杨府管家,将衣服搂开一抖,验货查证。
府中佣人上下,皆吃了一惊:这长衫是蚌白的底,缎的面,勾的一圈薄金边儿,浮的瑞云暗纹,团团地飘到背后,拥的是一轮银盘满月。
莲声面上惊惧,再三地问来凤祥的跑腿伙计:“是杨府要的么?”
伙计不耐烦,冲着管家:“哎,老陶!你自个儿定的,我还得回去,走了!”
老陶送走伙计,拍拍莲声的僵硬肩臂:“去谢谢少爷,不要高兴得没了规矩。”
胡莲声扭过脖子,吓得不轻:“陶师父,少爷叫你定的么?这、我……”
老陶叹了口气,将他的宽肩阔背一推:“不要问了,背后的大圆盘子,改了三四道,能不是么!上楼去罢。”
胡莲声捧着这件白衫子,一步一拖,战战兢兢地去了楼上。杨少廷在书房练字,见了胡莲声,将他手里的衣服一打量,本来是要高兴的,可又瞧胡莲声脸上红白不接,眉头不畅:“干什么?你不喜欢?”
胡莲声一脸的哭相:“少爷,这、这不是我能穿的……”
杨少廷将自个儿临的字纸抬起来看,不接茬:“数你屁事儿多,快去换了!”
胡莲声不肯动。杨少廷将纸一揉,一扭脸,手高高地抬着,恐吓道:“去!不去揍你!”
胡莲声吓得一哆嗦,生怕杨少廷久违地要破戒,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说罢转身出门,真要换了。
杨少廷没见着他换成什么样儿,先听见了楼下的叫喊。
他想今日爹娘不在府上,吵吵闹闹也没规矩,正气凛然地将门拍开:“吵什么!再嚷嚷都给我去……”
他一敲木头栏杆,俯身向楼下施令,却见七八个佣人围作一圈儿,中间团团围住的,是一个白的轮廓,与四周背景抽离开来,仿佛是独自贴了光。
胡莲声听见杨少廷的声音,抬头一望,满面通红的:“少爷,我、我……”
杨少廷的声音喊到半截卡了壳,嘴巴却还微微地张着,眉毛一边儿高地挑起来,眼珠子却不灵敏,十足的痴相。
陶管家觉得这表情实在可乐,没有忍住:“少爷,尺码倒准,莲声穿得正好。”
杨少廷被他一喊,惊醒过来,立刻正了颜色,将话说完了:“——都去干活!”几个佣人一听,掩着嘴纷纷离去,只留胡莲声呆呆地伫立原地,仰着脖子:“少爷……”
杨少廷深吸一气,成了一脸的狰狞:“你给我上来!”
胡莲声一听,立刻急着上楼,这长衫下摆于是贴着他的腿,扑扑楞楞地就折了许多银线反光,使得这楼梯被他踏得有些流光溢彩的意味了。
胡莲声动作敏捷,上得楼来,微微地出了汗。他本想用袖子去擦,手抬到半截止了住。接着自己也觉得好笑,这脸上愈发地赧得通红,只好将白衫子轻轻地一掸:“少爷,你看,我是做粗活的啊……”
杨少廷看着他,一颗心活蹦乱跳,脑子里异想天开,思索道:
原来月亮是这么走路的么?
杨少廷扬起了下巴:“给我转过去看看。”
胡莲声乖乖地一转身,露出背后绣的蟾宫,云气蜿蜒的,在脖颈下,似有清辉。
杨少廷顺着云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下看,末了使坏,在胡莲声腰窝上一捏:“喂,胡莲声,屁股真够宽的,足比我宽了一寸多!”
这个评论实在是莫名其妙,胡莲声垂着脑袋,悄悄地辩解:“少爷,我天生的呀……”
杨少廷在背后望着他,发觉胡莲声十八岁,到底比自己成熟个一点儿,其轮廓是相当可以细看的。谁知胡莲声这时候突然记起来,一扬头:“坏了,少爷,烧着水呢,我得去——”
杨少廷觉得胡莲声这时候婆婆妈妈,实在烦得很,使劲儿将他的后背一拍:“去什么去!自然有人去!”他将胡莲声调转个个儿:“书房里呆着,去给我念报纸!”
胡莲声期期艾艾的,最终不敢不听话:进了书房,拿起报纸,老老实实、字正腔圆地念。
可惜杨少廷一个字儿也难听进去。
这身衣裳将杨少廷的脑袋搅出了一团乱麻。
他此刻望着胡莲声的侧脸,暗流涌动,自顾自地转起了圜。
他的脑子里浮起一些道听途说、支离破碎的陈年旧事:
要是没有一场天灾,胡莲声原本就该是个如此风光的少爷的。
胡莲声凭借这件白净衣服,结结实实地休息了一阵子。杨少廷不觉得有何不妥,胡莲声却是浑身的不痛快:勤劳如胡莲声,力气没有地方使,实在是让他难受的。
好在是日下午,杨少廷终于接了个电话。
这电话打得不久,然而挂了电话,杨少廷仿佛是为难起来,犹豫了许久,才收拾出了门。他拿着帽子,回头吩咐胡莲声:“我有些事情,你在家里,不必跟着我了。”
杨少廷独自出门,是很少见的。
胡莲声不敢多问:“少爷几时回来?”
杨少廷想了想,模棱两可:“再说——兴许晚一些。”
胡莲声答应了一句,眼见着他出了门,立刻转过身,飞快地跑去了厨房,拿起罩裙,麻利地一围,愉快地微笑了:“徐妈妈,我帮你把菜洗了罢!”
杨少廷这通电话,是来自一名酒r_ou_好友,小名唤孟五。孟五虽有些才干,然而人如其名,不三不四。好在孟家枝繁叶茂,孟五是年十九,相貌堂堂,使得这个不三不四有了风流倜傥的意味。
孟五一通电话打来,说是要与杨少廷商谈未竟的合同,然而这个会见地点是格外特别的:檀堂。
檀堂当然不是什么烧香供佛之场所:三祥城外远近闻名的妓院,里头的女人,是很讲究的。穷学富,富学娼,娼有风尘,谁也学不来。粉嫩皮r_ou_,浮的一层何比甘,这雪花膏香得厉害,头发上抹的三花油,身上喷的玫瑰露,走路一摇一摆,香河汹涌,溢到檀堂外头来。
杨少廷在檀堂外头摒着气:“老五,谈正经事情,不如换个地方罢!”
孟五拉着他就往里走:“别,这儿也能谈——我这趟躲着我爹出来,我不容易,你陪陪我,人家姑娘也好多看我几眼!”
敢情孟五是托着找自个儿谈事情的由头,打野食来了!杨少廷不好当场发作,只暗自骂了一声,随着他去了。
孟五是檀堂的熟客。小厢房里落了座,来的两位佳人,应当也是熟识。眉目含情的,不娇不媚,款款大方,一边儿坐一个。
杨少廷实在是不喜欢如此厚重的脂粉芬芳,加之灯光故意地昏黄,很有劝人白日宣 y的意味。他偏着脑袋,面上不由得有些僵硬:“孟五——你有话,就快讲。”
孟五顺手拥了个女的过来,陷在扶手椅中,畅然地舒了口气:“少廷,”他笑:“看不出,你胆子挺小啊!”
他这话音一落,一旁传来一串轻轻的笑:“杨少爷年纪轻,头一次来,姐妹都不晓得,要是晓得了,要记恨我的。”
孟五把脑袋伸到她的脖子后头,慢慢地蹭:“也是,年纪轻,都不知道什么好……”
那个姑娘微微地偏着脖子,一点孟五的脑门,又笑:“你替我守着些嘴巴,不要讲出去了。”
孟五被她轻轻地一点,顺势搂着她的腰,旁若无人地闹作一团了。
杨少廷心里揣着正事儿,面上凝了冰,此刻笑不出来——他对于怜香惜玉没有太大兴趣,在这地方原本就笑不出来。他这模样凶神恶煞,连带着吓得旁边的佳人,本以为是摊上了好事,谁知是除了送茶递水,气儿也不敢大喘。
孟五闹完了,抬眼看着杨少廷正襟危坐地杀风景:“唉,你!你搞什么东西,我爹也不像你这样的。”
杨少廷端起茶啜一口,脸上不咸不淡:“五哥,我爹还等着我回去,赶紧说完了罢。”
孟五好笑,杨少廷的那个爹,他还在檀堂里见过几回呢,等着他回去,那是活见鬼了。
“我说杨少廷,你怎么跟李宗岱似的?”孟五挽着他的小相好:“上回我跟他到这地方来,他倒跟进了牢房,一脸半死不活,烦得很!”
杨少廷身边的女人这才搭上了话,脸上终于带了笑:“是是,李少爷,一碰他,他还流汗的!”
杨少廷陡然听见这个名字,心里很不痛快,却听身旁的女人接着讲:“嘘,哎,我听和春讲,李少爷——李少爷不中用的。”
孟五很爱听这些秘事:“哈,哈哈!难怪,难怪!我瞧李宗岱这小子,该不会是个只走后门儿的罢!”
杨少廷一本正经:“怎么叫走后门?”
此话一出,三人皆显出了年长者的讳莫如深,前仰后合起来。孟五向前一捏杨少廷的脸蛋:“女的能走前门儿,谁只走后门儿?”
杨少廷脑子里翻腾,在脸上一愣。
“李宗岱也是情有可原,他爹在外头,我听人说,”孟五的声音压下来:“养了个男的,长得普普通通,只有嗓子好——哈哈!金屋藏的百灵鸟!”
杨少廷脸上不动声色,手里将个杯子捏着,指节凸成个山尖,发了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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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先,是八旗的子弟爱干这些事情……越是闲,越有功夫玩嘛!“孟五陷在扶手椅子里,声音酥酥麻麻地发软。
“五爷,你晓不晓得,常来底下喝茶的,那个高高细细的,他从前也是被东家养的,结果你看看,说不要他,就不要了!可怜的……”
孟五的手一停,脸上笑:“哪有养一辈子玩意儿的——你讲他可怜,他荣华富贵享过,哪里需要你可怜!”
杨少廷慢慢地转着茶杯顶盖,不讲话。
这姑娘一扭腰,将小腿绵绵软软地缠上去,吐气若兰:“是的呀,我要是不摊上你,我也去享荣华富贵去了哇!”
孟五经她一蹭,心下蠢蠢欲动,要笑不笑,只伸手刮她的鼻子,接着扭头对着杨少廷:“来,少廷弟弟,你也没个活人脸,快些讲了,你先走——不要给我爹报信去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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