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1 / 2)

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4节

杨少廷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盖,面无波澜:“好。”

十二、水长东

胡莲声觉着杨少廷有些不对劲。外头还没有擦黑,胡莲声偷偷摸摸地,刚将罩衣收着,杨少廷就仿佛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他反手将门拍了上,眼睛直勾勾地,上下一扫胡莲声,凭鼻子就知道:“你又进厨房了?”

胡莲声不敢撒谎:“是、是,厨房里人手不够的……”他以为杨少廷又要将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然而杨少廷末了什么也没说,只将外套的衣服抛给胡莲声,自顾自地往客厅里走。

胡莲声跟了过去,只见杨少廷一屁股落在沙发里,两条腿抻直了搁上桌子,闷里闷气的,不开口。

胡莲声跟他吵吵闹闹惯了,这时候反倒紧张起来:“少爷,出什么事儿了?”

杨少廷仰躺着,胸口一起一伏,像是顺了很久的脾气,最终开口,声音沉进了地里:“莲声,你过来。”他一拍沙发,示意胡莲声坐下。

胡莲声乖乖地走过去,七上八下地坐着了。

他刚一坐,杨少廷身子一歪,立刻倒在了胡莲声的腿上。

这白袍子缎面滑爽,冰冰凉凉,上头一股新鲜菜味儿。

杨少廷很不耐烦:“胡莲声,你就这么喜欢找事做,你闻闻你这个味儿,你……”

然而他没说完,戛然而止,不讲了。不讲是不讲,他也不起来。杨少廷调整了位置,枕在胡莲声的大腿中央,这地方既不硬也不软,十分趁他的脑袋。

胡莲声有些不好意思:“少爷,味道不好,还是起来——你饿不饿?”

杨少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不饿。”又拿脑袋左右蹭了蹭。

两厢无言,胡莲声的腿将麻未麻,杨少廷终于开了口:“李宗岱的爹养了个小,你知不知道?”

胡莲声一愣,垂下了眼睛,声音慢慢的:“知道。”

这个回答让杨少廷十分诧异,微微地仰起头来:“你知道?”

“李少爷,李少爷带我去见过他的。他、他很好,唱得也很好。跟我说了许多的话……”

杨少廷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只听了前半句:“他带你去的?什么时候,去了多久?我怎么不晓得,你瞒着我?”

胡莲声呆呆地:“啊?”

杨少廷一拧他的脸颊:“讲!什么时候?”

胡莲声捂着脸:“是、是去年李夫人生辰,少爷不在,李少爷就喊我去……”

杨少廷狐疑半晌,末了站起身,绕着客厅打转:“他自个儿妈的生辰——关你个屁事!他个王八蛋,欠揍!”他横过眼睛,情急之下,想什么说什么了:“胡莲声,他有什么好,怎么他要你去,你就去了?”

胡莲声吓得缩了脖子,赶紧解释清楚:“我说了,我说了少爷不让,但是李少爷去和夫人讲了,就、就……”

“他要你去做什么?要你给他唱歌?”杨少廷将挡路的矮凳儿一踢,三两步走到胡莲声跟前:“他有什么毛病?——你就那么爱给他唱歌?”

胡莲声吓得背绷直了:“少爷,没有的,没有的!他让我学那个、那个先生唱,我学不像,就作罢了。”

杨少廷搞不懂这些个人见天儿地逮人唱歌,究竟是什么柔肠难解,故而挽起袖子,来回地越转越快:贼不偷,只一天到晚惦记,是够膈应人了!

胡莲声眼见危急,赶紧去拉他的衣裳摆,紧紧地拽住了:“少爷,别生气,我不去了,你不要生气呀!”

杨少廷的气发到半途,脸上血气上涌,正欲蓬勃而出,胡莲声这么一拉,杨少廷的脚一停,心里一紧,一口气没呼出肺来。

胡莲声看他脸都气红了,担惊受怕:杨少廷要是发了脾气,遭灾受难还能有谁?他见杨少廷是不动了,于是急中生智,一把将杨少廷的拳头拉了过来,福至心灵地抻开了,摸着他的手心:“少爷,别、别气了,我去给你倒茶,你等一等。”说罢放了杨少廷的手,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了。

杨少廷尚保持将手伸出的姿态,五个手指微微地蜷着。

他盯着手心儿,刚才胡莲声莫名其妙,将他的手一点一点儿地掰开了。

这一出效果拔群,使得他咽了口唾沫,一时将李宗岱是王八蛋的结论忘怀了。

杨少廷刚刚涌起的血此刻仿佛是凝在了脸上。他将手收了回来,做空地一捏,顿时一口气提上心头来,顷刻成了振翅飞鸟,嘁嘁喳喳,欢欣雀跃,锲而不舍,在他胸膛里来回地撞。

待到胡莲声端着一碟芝麻团回来,这鸟也撞得差不多了,杨少廷又坐了回去,抱着手臂,翘起个二郎腿:“真是慢!”

这芝麻团是胡莲声用心捏的,皮儿薄,灰白剔透的,点了个红点,里头的沙馅儿要往外溢出来。

杨少廷拿了一个塞进嘴里,眉头都给嚼了开:胡莲声做的这些个小点心,是长久以来为杨少廷量身定做,很讨他欢喜的。

吃人嘴短,尤其杨少廷一个接一个地不住嘴,火也给吃没了:“被人养着,迟早得出去要饭,有什么意思?李宗岱跟他爹一个德行,保不齐哪一天——你听见没有?”

胡莲声没开口,眼睛定定的,拿个手帕,伸到杨少廷的嘴边,一揩他挂着的芝麻馅儿:“听见了,少爷,李少爷跟他爹……”

杨少廷一愣,脸上揩过的地方顺着发了红。他小时候没少被胡莲声擦过嘴,有时候嘴边儿剩个饭粒,胡莲声心疼东西,要自个儿吃了的。

胡莲声见他脸上发僵,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也愣了:“少爷,我、我顺手……”

两厢无言,杨少廷与他大眼瞪着小眼,末了将眉心拧成三刀,也不吃东西了。

他起身上楼,好似火气很大,气急败坏地脸红了:“胡莲声,下次你要拿手帕,先得告诉我——我又不是小孩儿!”

十三、燕回巢

九月下半,适逢杨少廷之生辰。三祥城原本秋风劲起,景象萧瑟,却因杨少爷的这一门喜事而繁忙起来。

杨夫人乐于忙碌交际事宜,杨老爷随之分发请帖,遍邀三祥城,亦是热火朝天。

杨少廷自己不甚在意,早上胡莲声匆忙地来喊,他不答不应,依旧是在床上发他的懒筋。

胡莲声喊了三道,火上眉梢,搬来他的衣物:“少爷,起来呀,夫人催着了!”

杨少廷抻开了手臂,躺成个大字:“烦人啊!”

胡莲声拿了热毛巾:“烦不得,少爷,今天来的人多,要穿得好一些……”

杨少廷滚起身,将胡莲声上下一打量,答非所问:“胡莲声,你穿那件白的。”

胡莲声忙不迭点头:“好、好——啊?”

“我么,”杨少廷打个哈欠:“你去熨一套黑的面子,别的随便!”

胡莲声马不停蹄:“哎,好。”

杨少廷的衣服自然是不用他自个儿穿的。胡莲声上整下理,满头大汗,腰搭上的扣子,他弯腰给杨少廷去系,用了力气,勒得杨少廷疑道:“我胖了?”

待他总算扣了紧,直起身,将杨少廷内里的白色衬衣给捋平了:“少爷在、在长身体……”他捏直了杨少廷的肩线,解释道:“不是发胖,是有男人样子了。”

杨少廷站直了,看着胡莲声忙上忙下,眉毛挑起着一边儿,不讲话。

末了系了领带,打个简式结,胡莲声松了口气,却见杨少廷微微地扬了脑袋,左右转个身,忽然板着脸,问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好看么?”

胡莲声抬起头,眨了眨眼:“什么?”

杨少廷不耐烦:“讲啊!”

这问题于胡莲声是头一回听,盖因杨少廷向来自信十足,不会有如此之疑问。故而胡莲声张着嘴,思索片刻,舌头还没捋直,却见杨少廷率先扭过头,摆了摆手:“罢了,三木奉子打不出个屁,下楼吧!”

二人下得楼来,一洋一中,一前一后,一黑一白。

杨夫人粗一打量,只点头道:“莲声,你去门口,领着客,勤快些,要什么办什么,”说罢牵着杨少廷,转过身,絮絮道:“够懒的!等了你这么久!快些去花园里,各家都来了人了,一个个地,都打些招呼,尤其是陈家和李府的——”

杨少廷听她讲,脑袋向后一侧,眼珠子扫过去,瞥向胡莲声。

谁知胡莲声也正看着他。

胡莲声穿着他的白衫子,站在门口,拿手比划个喇叭口,遥遥地张了嘴,也不出声,嘴唇翕动,隐约是两个字:好看。

他讲得慢,嘴咧得圆,话尾的一道勾弯上去,带些笑意思。

杨少廷猛地一转头,吸了口气,面上眉宇舒展,急促地笑了一声。

杨夫人话音一断,偏过头来:“笑什么呀,少廷?”

杨少廷直往前,愈走愈快:“谁笑了?我烦得很,快些走吧!”

杨府的花园不小,流水过庭绕的假山,山后边松松散散的种了家花野花,原已凋了,赶上杨少廷的生日才搬着新的,催了开。

杨府的花开得虚情假意,姑娘却是真心实意的。

密斯玛丽跟着她的母亲到得最早。在花园里落了座,一杯群芳最,喝得凉了七八分,终于见着了前呼后拥的杨少廷。玛丽小姐心中悸动,将自己与庸脂俗粉区别开来,扬着脖子唤道:“少廷!”

杨少廷听见呼喊,又因与玛丽小姐有些交情,拨开人群走了去:“密斯玛丽,久等。”

玛丽见他应声而来,立刻觉出了恃宠而骄的愉悦之情,看着杨少廷也带褒扬意味:他今日中规中矩,穿黑的洋服,白的衬里,袖口上别的扣,细细一瞧,乃是一轮赤日。玛丽小姐打量完毕,偏头道:“好多人围着你,我当你要听不见我了。”

“你来得早,我听老陶讲,你坐了有半个时辰了。”杨少廷不知是何缘故,心情颇佳,语气轻松和蔼:“你戴这手套,倒真有些不列颠风情。”

玛丽轻轻地将白手套扯了松,笑吟吟的:“少爷要是行吻手礼,也十足像个绅士了。”

杨少廷一愣,手抬了一半儿:“哦!这个……”

”——那合着少廷的生辰,寿星公还要给人行礼了!“这声音来自杨少廷的身后,又娇又厉,不必问,自然是宝琴。

杨少廷对吻手本就兴趣不大,此刻扭了头:“宝琴。”

宝琴不似密斯玛丽一般地含羞带臊拒还迎,她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搂住了杨少廷的胳膊,踮脚去问:“少廷,她是谁呀?”

周遭诸人眼见此景,嘁嘁喳喳,退作两旁:杨少廷的两位预备太太碰了正面,可正是好戏一场!

杨少廷脸上没了笑,只道:“她是玛丽小姐,留洋经商,来三祥城短住罢了。”

“是洋人?”

“不是洋人。”

“不是洋人,”陈宝琴将头抬着,趾高气扬起来:“叫什么洋名字呀?”

玛丽小姐涵养颇佳,虽然胸中妒火横生,也应道:“我自小在英国,”她笑:“若是要改名字,恐怕要等在三祥城落地生根了。”

此话一出,即刻议论纷纷,宝琴扭脸望向杨少廷:“落地生根?”

杨少廷这时候终于察觉出来:这两位在这里y阳怪气儿地,应当是在争风吃醋。杨少爷对于这事向来敬而远之,正巧一旁桌边的孟五又在招手,他便顺水推舟,扫一眼陈宝琴:“我看你和她有话聊,我先走了。”

陈宝琴喊不住他,气愣愣的,一跺脚跟了过去。

孟五见一招手来了两位,顿时笑了:“哎,少廷弟弟,我不该喊你的。”

杨少廷烦归烦,礼数归礼数,椅子还是拉开两把,自个儿先坐了下:“喊我做什么?”

孟五瞧一眼陈宝琴,只好赔笑,将点心盘子推向了她:“行了,多好的日子,生什么气!”说罢他偏过头,朝着杨少廷道:“没有别的事儿,叫你来吃点儿东西——哪里找的点心师傅,做得挺好!”

杨少廷瞥一眼点心,想也不想:“胡莲声。”

孟五想了一会儿:“噢!莲声,我进门见着他,穿得倒是不错。”

杨少廷听此一语,端着杯子喝茶,将脸掩住了。

“可否让他多做几盘儿,我好带回家去呀?”孟五见他面上终于舒展,想自个儿围解得及时,也跟着带笑了。

杨少廷鼻子里一哼,放了杯子:“我过生日,你倒找我要东西。”

二人这才说将开来,天空海阔地谈,宝琴在旁无事可做,也尝了一块儿,说的话却不合时宜:“不过如此嘛!我家里的,比他做的好。”

杨少廷听她讲,偏过头来,又把眉头皱着了:“这东西他做得急,不用心,”若是用心,上头得有个朱红的点儿,杨少廷肚子里知道,只不想讲:“不爱吃,你就放着。”

陈宝琴手里还捏着一半儿,面上一愣,瞧着杨少廷,不再讲话了。

杨少廷这生日,四处地交际绍介是必须的。杨老爷知道早上的一出双凤相会,也觉热闹:“如何啊?少廷,我恐怕你高兴得很啊!”

杨少廷跟在后边儿,心觉烦闷,手摩着袖扣:“没意思。”

是真没意思。

说是交际,实则没有杨少廷说话的份,此人在一旁穷极无聊,抻长了脖子,瞧见胡莲声由于日头毒辣,已经移步厅口,立刻借口尿遁,一溜烟儿地没了。

胡莲声规规矩矩站了许久,站得两腿发麻,忽听背后有人低声唤道:“胡莲声!”

他一扭头,只见杨少廷手心儿里放着个桂花糕,凶相毕露,朝他喊:“发什么愣,过来!”

此番景象诡异至极,胡莲声急急忙忙地走过去:“少、少爷,你怎么跑这儿来?“

杨少廷一扬手:“你给我吃了。”

胡莲声看一眼此块桂花糕,状似无毒,心惊胆战地伸手去拿,却见杨少廷一收手:“拿嘴吃。”

胡莲声莫名其妙,只好伸嘴去咬,嘴巴凑了近,谁知杨少廷故意地将手拿开几寸,胡莲声牙齿上下一合,咬了个空。

杨少廷要笑不笑的,问他:“好吃么?”

胡莲声这才明白杨少廷是寻他开心来了,又好气又好笑:“少爷,你,你都十七了……”

杨少廷笑:“你十九,不也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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