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廷被几个警卫锁着关节,佣人前呼后拥地要与警卫队扭打。他反而不紧不慢,朝身后唤:“莲声!”
莲声由于身强力壮,正被两三个警卫队员压制着,还很有些以一敌二的意思。
杨少廷的力气倒不大,故而扭头对警卫队道:“我有话要和他讲,你带我过去,讲完了,我即刻就走。”
胡莲声被一名警卫队员一拳直中面门,晕头转向地跪坐在地。他被击得满眼发泪,抬头一看,只有杨少廷模糊的黑袄的影。
他恍然间听见杨少廷气急败坏地开始胡乱骂人,末了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莲声,你谁也不要去找,只当与你无关,知道么?!”
胡莲声的手向前一伸,努力地将眼睛睁大了,然而他眼里窝着泪,实在是看不清楚:“少爷,等……”他抓了个空,杨少廷被反剪着手,带走了。
他的黑袄拧成一个古怪的形状,愈来愈小,继而茫茫地隐去了。
李司长不见人,李司长的儿子见人。不光见人,他还见得春光满面,意气风发。他听见底下人来报,说杨少廷被带离的时候,杨府乱作一团。杨少廷还有些理直气壮,只不过他身边有个不听话的,撂倒了两三个警卫,好容易拿枪比着,给了几拳头,才给逼退了。
李宗岱先是点头,而后立刻反应过来:“给了几拳头?”他站起身,火冒三丈地:“我叫你抓杨少廷,你打旁的人做什么?”说罢上蹬一记窝心脚,该名警卫一个趔趄,急忙滚了。
李少爷踹了一脚,还觉对不起胡莲声。他望一眼座钟,见时候尚早,于是平复心绪,慢慢腾腾地找来烟丝,坐在沙发上搓揉起来。他搓揉得极轻慢,柔肠百转地,舍不得将它点了。想今日良辰吉日,自己须得细细品味。他握住烟斗,在桌边儿慢慢地敲,仿佛与时钟的走动吻合了。
他朝后一仰,低低地笑。他在等人,等一位他的佳人。
胡莲声来的时候,夜已深沉。
李宗岱本是心如止水,昏昏欲睡,听闻胡莲声终于来了,立刻心花怒放起来。
胡莲声没有听杨少廷的话,他是偷偷跑来的。
他这时候脸上挂彩,颧骨破了皮,眼眶乌里发红。李宗岱把他接到客厅里,两厢坐下来:“莲声,”他凑过去,捧起莲声的脸,痛心疾首,明知故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莲声的脸色苍白,他抬起眼,慢慢地推开李宗岱,继而将自己的脸掩住了:“李少爷,我、我不知要怎么求你……”
李宗岱被他一叫,心里发软:“好莲声,你有什么求我?”
莲声把脸从手心儿抬起来,语无伦次:“李少爷,今天的事情闹得这么的大——我晓得我家少爷和你有过节,可我、我只能……”
“莲声,”李宗岱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揽,伸手摸他部分干净的脸颊,摸得心满意足了,才悄声道:“这事情,我不瞒你,是陈宝琴的主张。”
他感到莲声在他怀中一僵,又缓声:“亏得这个傻丫头忙前忙后,好大的阵仗,痴狂了!”
莲声的脖子一梗,他茫然地侧过脸,轻轻地:“是她?”
“你就算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我只怕这事情波及无辜,把你给包了囫囵。”李宗岱在他身边耳语:“我最心疼你呀!”
莲声的脖子被他的气息拂得通红,同时对此暧昧氛围一头雾水,悄悄挣扎着要起来;“李少爷,你的好意——”
“你往哪里去?”李宗岱拦着他的腰,不让他起:“你回去羊入虎口,”他低头看着莲声,莲声的灰白长衫上沾了泥,坐在李府绒缎的沙发上头,显得底气不足。“你留在这里,这件事情,我来替你摆平,好不好?”
他捏着胡莲声的手,将后句咽了下去。
莲声没有料到李宗岱竟然主动地要替他解难,一时愣在当场,情真意切起来了:“李少爷,我、我不晓得怎么感激你了,我……”
李宗岱笑,握着胡莲声的腰际,仿佛隔着粗糙的布,他也能感受得到胡莲声蓬勃而紧实的腰腹。
“不要讲感激我,来日方长。”
胡莲声如此莫名其妙地,要在李府安顿下了。
李宗岱招呼来府内的管家,柔声细语地:“他这样看着凄惨,你带他上楼去理一理。”又招手管家附耳,几近唇语:“不要让他跑掉了。”
管家是个伶俐的,他知道这个胡莲声是李少爷梦寐以求的情人,故而小心地打点,直要把莲声当做少n_a_ai似的,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了,裹了绒里绸面的睡袍,又把伤口仔细地上了药,才算完事。
莲声坐在李府的大床上,手足无措,心中没数,嘴里木讷:“李少爷对我这么好,”他问这个年逾四十的管家:“我得如何报答他呢?”
管家看不懂他是真天真还是假烂漫,只是揶揄地笑:“还能如何报答?”
然而胡莲声的确是个天真烂漫的,他不敢将衣服和得太紧,怕给再弄脏了:“管家爷,您替我再谢过李少爷,我明日就走……”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胡少爷,您要是想报答我们爷,就别走啦。”管家说完了,顺手将门给锁了上。
莲声丝毫不知。他独坐着,将床头的灯一关,便成了一片儿的漆黑,唯余窗户边有些光亮,是晚星。
晚星摇树影,是难眠的。
他打眼往窗外瞧,想着从前似乎也有这样的光景。那时候他还小,日子过得多么的苦!门一响便是少爷,少爷话说得急,仿佛是憋了一夜,见着就要讲。讲完了,又直直地盯着自个儿看,喊他道:莲声,发什么楞?过来……
莲声蜷缩在床头,脸上有些笑,愈是想,愈是笑起来。窗外头响了一声风,是三更天。莲声向外一看,笑也木然了。他悄悄地抱紧了膝盖,将脸埋了下去。
李宗岱不动声色地说去办事,实则出去喝茶遛鸟,遛了一日,就再回来。见了莲声,便以焦头烂额面目示人,将莲声揽在怀里——他是揽惯了的,再婉言道:“莲声,事情难办,你还要再等一等。”
莲声纵是心急如焚,却还要道:“李少爷,有劳你了……”
如此以来,莲声寝食难安,想要回府瞧瞧,却总被李府的人拦下,荷枪实弹地比着他,他便有十二条命,也只能作罢了。
二十二、如夫人
李宗岱的事儿办了四五天,仿佛毫无起色。
是日吃了晚饭,李宗岱瞧见胡莲声连筷子也不动,于是吩咐底下人收拾了东西,又把管家屏退了,将胡莲声拉在怀里,往楼上走——他这几天是彻底地与胡莲声熟络起来:“莲声,”李宗岱的脸上云淡风轻地:“你这样地作践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开了自己个儿的房门,亮了灯,握着莲声的手,坐在床上。他的床铺的法兰绒底,软而暖和。莲声低着头,絮絮起来:“李少爷,总这么拖着,不是办法。我要回府里去……”
李宗岱望着他笑。
“我的宝贝莲声,你还看不清楚么?你回去,哪里有你的位置呢?”李宗岱伸手抚莲声的后颈:“杨少廷迟早要成家的,”他手上微微地使劲:“莲声,你跟着我,是最好的。”
莲声的手一停,慢慢地侧了脸。
“你住了这几天,有哪里不好么?”李宗岱咧了白牙。
“李少爷,你、你让我走吧——”
李宗岱的笑没有散,手却放了下:“是底下人不好吗?”
莲声结结巴巴地:“李少爷,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是我、我得去找我们家少爷。”
李宗岱的眉眼一低。
莲声匆忙地站起来:“李少爷,这几天、这几天你奔走前后,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可我还是……”
他翻来覆去地讲,句句不离杨少廷。话还未尽,李宗岱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他用了力气,莲声一时掣肘,不能动弹。
“妈的,他从前那么对待你的——又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你傻不傻?”李宗岱的耐性有限,他的眼睛瞪过来,一张白脸上略略地发了红。
莲声停了脚,眉毛畏惧地撇下来:“李少爷……”
“你去找他,你找他做什么?”李宗岱站起来,是比莲声稍稍地高上一些:“没了你,他才能脱身——你知道今日我府上的警卫去了哪里?杨府现在就是牢狱,你当陈宝琴和你一样傻?”
莲声见他神色不对劲,愈发地结巴起来:“李少爷、我……”他想将李宗岱的手脱开,谁知李宗岱忽然一笑,嘴角扬得高高地:“我是不忍心告诉你的,再过几日,杨少廷说不定就得发婚帖了,你知不知道?”
莲声本来还和李宗岱两手交缠扭拗的,这会儿一听,登时凝住了。
李宗岱深深地喘气,一个用力,将胡莲声拖到了床上,一松手,让他摔了下去。李宗岱翻身,两手撑着,向下望着胡莲声,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他对你有心吗?他真对你有心,就是拖着你使唤你,自己去成家立业么?”
莲声毫无防备,被他一搡,刘海儿散落下来,眼神有些涣散模糊。
李宗岱握着他的肩膀,见他神色恍然,声音便又软下来,一手去抚他脸上的疤:“莲声,你当我的人,好不好?我和他不同,我只和你一个——好不好?”
莲声半晌无言,末了握住了李宗岱的手臂。
“真的吗?”莲声嗓音低沉,眼皮慢慢地抬起来,盯着李宗岱,缓缓地:“少爷发婚帖,是真的吗?”
李宗岱被他气得发笑,一时血冲头脑:“你只听进去这一句?”他两手伏在莲声的脖子上:“是又如何?我若是不让你走,你能怎么样?”
莲声扭过脸,握住了李宗岱的手腕:“李宗岱,这有什么意思?”
李宗岱一愣:“莲声,你……”
胡莲声的手向上抓紧了李宗岱的小臂,用力地一反拧,李宗岱顿时失了声,还未作出反应,莲声当即抬起背,膝盖顺势狠顶了李宗岱的腰腹。
李宗岱防备不及,仰栽下去,冒着冷汗,侧眼却见胡莲声大步流星,冲出了房门。
他伸出手,却疼得讲不出话。
待到管家觉着蹊跷,才来敲了门:“少爷,您把他放走啦?”
李宗岱支撑着开了门,他对胡莲声毫无戒心,这时候实在是拼了命才能讲出话来,嘶声竭力道:“去追呀!还余多少警卫?去追他呀!”
莲声下楼见了管家,倒还神态自若着,也不多言语,说去散心。他穿的是李府配给他的皮面绒里的袄,底下拖了一双羊羔毛的拖鞋,这拖鞋笨重暖和,是跑不快的,莲声行至房后头一转,最终索性将两只鞋向院里一扔,赤着脚,捡了小后门儿跑走了——这小后门元是有警卫的,然而李宗岱讲了今日警备不足,果然就没人了。
亥时三刻,夜奔。
三祥城中还有一些余雪,莲声踩上去,饶是身强体壮的,也打了寒噤。他朝后头一看,还无人追着上来,于是顾不得太多,脚趾头抓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不多久便觉出脚上异常地发热,跑得快起来了。
他擦着低矮的灌木过去,抖落了雪水下来,心里尚盘算着李宗岱什么时候呼喊出来,脚下不停,渐渐向灯不及的地方去,便只余枯叶缠枝的声音。
杨府如今回不去,莲声愈是跑,胸膛里愈是磨得发痛,末了在个胡同旁边儿停了脚,气喘吁吁地发汗。
他脑子里翻江倒海地,勉强想要思考,低了头,却见趾r_ou_里楔了不少细碎的尖锐石子,血r_ou_已冻得乌紫了。他想将石子拔将出来,却又害怕雪沾了血,叫人看见了。莲声脚上已是麻木无知,不觉得痛,只是胡乱地想:若是少爷见了,要怎么说呢?少爷——还能有谁供他去求呢?有谁能见少爷一面儿,能晓得少爷在哪里呢?
莲声抬起脸,忘却了双脚之创孔,即刻闪身进了月影里头:只有他了,唯有他了。严先生,得去找严先生。
二十三、夜无梦
莲声的脚在遇了暖后,渐渐地解了麻木,十趾连心地,即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严先生端了热水与纱布,将他的脚端在膝上,在壁炉边儿上,小心地拿镊子将石子剥了。脚心儿有些石子刺得深,怕是伤了筋骨了。
莲声长夜奔来,跑得额发散乱,纵使再能忍痛,这时候也痛得闭了眼睛,脸色惨白的,却还要喃喃:“严、严先生,少爷他……”
“忍着些。”严在芳膝上滴了一滩的血,那条京巴围着他的腿转圈儿,叫得婉转,仿佛也知疼痛。
纱包了一半儿,再有创口,有溃烂的征兆,不能包了。严先生推了眼镜:“莲声,你预备往哪里去?”
“少爷他、他究竟如何了?我被李宗岱、我被李宗岱困着,我……”莲声咽了唾沫,声音虚弱起来。
严先生望着他,眼皮悄悄地垂下了。他这个人心地是善良的:“少廷被看管起来,陈李两家不松口,的确没有办法脱身。要是脱身,想是再过不久,就要和宝琴——”他看着京巴的尾巴,不说了。
莲声躺在椅子上,仿佛听不真切。他的眼神飘到壁炉的上头,盯着一条细碎的砖缝。
螳臂当车,无地转圜。如何地奔走挣扎,原来也是徒劳。
一时沉默。
壁炉的火烧得不旺,奄奄将息了。
“莲声,我明白的。你要晓得长痛不如短痛,”严先生轻轻地踢京巴的肚子,口对心地:“当一辈子的冤家,水中月镜中花,既然总是一场空,又何苦呢?”
莲声茫然地转了头,捡着严先生的话尾:“是冤家,”他好似力有不逮,嘴角抬了一抬:“从前追不上少爷,少爷嫌我慢,”莲声的眼皮微微地翕动着:“严先生,是不是因为我、我今天跑得太慢了?我已经……”
严先生握着莲声的手,不言不语,眼见着他渐渐睡着了。
风声走漏得很快。
李家的少爷因为胡莲声的一记重击,伤了脾脏,如今卧病,只说要将胡莲声捉回来,捉回来怎么着,是治罪还是收府,没有讲,谁也不敢讲。
严先生亦不知莲声捅出了这样的篓子,然而事已至此,他告诉莲声这些消息,却见莲声躺在椅子上,已是木然:“严先生,我待不下去了吗?”
严在芳叹息一声,“去奚平,好不好?明早有一趟火车,我帮你去打点……”
莲声困顿地摇一摇头,末了却怔住,眼神缓缓地流转,点了点头。
“少廷、你还想去见少廷吗?”
莲声站不起来。他的腿脚溃烂,痛得钻心,昨夜明明还能忍着痛,囫囵着睡去,这时候却也不知是否忍不住了,垂着头,前襟袍子上疼得落了泪,先是一颗,接着断了线,洇shi了。
“不见了。严先生……我不见了。”
次日早晨,是严在芳送莲声去了车站。
胡莲声的脚没有好转,凭他自己,颠着脚一瘸一拐,是难去的。三祥城没有火车站,赶了约五十里的路途,严在芳又刮了莲声的眉毛头发,怕有人将他认出来了。其实这担心多余,他们走得太急,打伤了总长公子消息尚未传到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来。
严在芳硬塞给了他一箱子的盘缠。莲声垂着头,穿着严在芳的黑夹袄,手指上亦生了冻疮,有些红肿。他搂着箱子,神色疲惫,面无血色地,只问他:“严先生,我什么时候能还给你呢?”
严在芳苦笑。他握着莲声的肩膀,将莲声向车厢里扶了一把,自己退了后:“你去吧。”
严在芳其实打心里是带些羡慕莲声的:莲声是有运气,他狠了心,没有最终见杨少廷一面。倘若是见了,但凡讲个两三句——只要是情人的两三句,说不准就和自己当年如出一辙,西装革履打扮着,在杨良辅的婚房外头站了一夜。最终心中不甘,囿于自困,无可逃脱了。
火车鸣了汽笛,绵长而低沉的一串。
严在芳听见莲声喊:“先生!……”
他没有应。白雾腾腾地散下来,有如幕落帘垂,隐没了月台与心事,尔后便再无其它了。
莲声离了三祥城。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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