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6节
胡莲声不跟他打嘴仗。他寻思这个杨少廷手里做一套,嘴里说一套,真是奇也怪哉!他本来一时间疼得表情狰狞,这时候缓和了一些,反倒更想笑,故而表情扭曲的,顺着他的力道起来了。
杨少廷纡尊降贵,拖着胡莲声要去找人力车。他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被迫耳鬓相贴了。杨少廷四周环顾,形容急切:“怎么到处找不着一辆!你还笑得出来?”
胡莲声低着头,一步一拖地,也不答他,半晌自言自笑:“少爷哪里都好,只是常常嘴巴坏。”说罢,他脱开杨少廷,试探走了几步:“也没有伤着,”于是将东西抱了好:“走一走,还是能回去的。”
胡莲声较少发表如此的长篇大论,杨少廷话听半截,愣了神:“你说什么?”
胡莲声不敢讲了,转身要走,结果走得太慢,被杨少廷一把抓了回来:“你讲我嘴巴坏?”
胡莲声以为他又要气得五颜六色,忙道:“少爷哪里都好,只……”
话没讲完,又被杨少廷截了一半儿:“我哪里都好——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他一双长眼睛看着胡莲声,似笑非笑的,鼻子冻得发了红,显得一张脸瓷模样似的。
莲声直直地看着他,嘴巴半张着,不驳他也不是,驳他也不是,自己仿佛说漏嘴,脸上挂不住了:“少爷,你……”
杨少廷伸手将他揽了过来,手臂横在胡莲声的腰间,也不找车了:“你不是很能走么?走呀!”
莲声慢慢地被他推着,脸也发红了:“我、我自己也能走。”
杨少廷笑:“你自个儿走也能崴了脚,我怕你再崴一遭!”
胡莲声听他笑,胸膛里亦是跳得欢快。只好跟着杨少廷,小声地:“少爷,慢一些、慢一些……”
及至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到了家,头顶上已是云翳散去,能见着一弯弦月了。
夫人见二人总算回来,便问:“买的年货在哪里?”
胡莲声还未开口,杨少廷冲她扬起眉毛:“我拉着他看烟花,给忘了!”
“忘了?”杨夫人话音方落,却见杨少廷拉着胡莲声便往佣人房里走,只好冲他的背后喊:“你干什么去?”
杨少廷不答她,后脚跟儿一翻,将门给带上了。
没有别的事情,杨少廷将胡莲声向榻上一推,胡莲声跌坐在床,还没讲话,却见杨少廷在他的跟前蹲着,冷不丁 起他的裤管儿,一双手生凉,握着胡莲声的脚踝,上下地捏:“疼?”
莲声脸上发热,木愣愣地,却不讲话。杨少廷心里作痒,将胡莲声的脚心儿悄悄地一挠:“说话!”
胡莲声最怕如此招数,当即向后一倒,闭着眼,急急地笑了出来:“少爷,别!”
杨少廷松了他的脚踝,追着俯了上去。
莲声脸上笑还未完,抬眼见了杨少廷,眉眼间仍是怯怯,然而却有些新鲜东西从眼睛里漫出来。他微微地张了嘴,喊:“少爷……”
外头又有闷闷的烟花响,是寻常人家放的几粒小炮仗。东一点儿西一点儿,时远时近的,更显得夜里深静。
夜深易引旧事。
杨少廷默然地将胡莲声打量了个遍,旋即垂着眼睛,他极少垂着眼睛:“往后要是想去宝通楼,就去。”他没头没脑地讲了一句,话如此地说,手却将胡莲声的胳膊箍紧了:“青云路随你去住,家里的事情,也不用你去多管。”
胡莲声听不明白,只眨眼睛。末了他从这段软和话里琢磨出味儿来:“少爷,你这是、你不用我啦?”
杨少廷为他匪夷所思的理解而折服:“我当然是——”他一口气憋着,没好意思往下说,只一拍胡莲声的脑门:“傻!这是给你好日子过!”
莲声仰着脸,口水险些呛进了气管儿:“可是,我、我打小跟着你的,夫人和老爷……。”
杨少廷端详了胡莲声半晌,翻身坐在床上,背朝着胡莲声,外头的月亮泻进来,勾出一个宽阔的轮廓。
“你合该生来什么都有的。”杨少廷的声音罕见地轻,很有些悲天悯人的意思:“原本见了我,也不必喊少爷的。”
胡莲声跟着他坐了起来。他两岁来杨府,爹娘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何谈什么往日富贵!他从小被杨少廷折磨惯了,这时候反而心胸宽广,谁也不去追究,谁也不去记恨。故而他沉默良久,却只问个最不要紧的问题:“那该喊什么?”
杨少廷不答他,莲声思虑一时,咽了口唾沫,他从未喊过这个名字的:“少、少廷?”
杨少廷背对着他,脖子猛然地一僵,耳朵根子爬了红。
莲声挪了位置,和杨少廷并排坐了:“少爷,我、我乱喊的。”
杨少廷皱着眉毛,脸给扭到了一边儿。
胡莲声低顺着眼睛,很有些话讲,却又恨自己嘴巴笨,于是只挑了最寻常的,絮絮地说:“要是、要是我做了妃子糕,我头一个给少爷送来,”他抓着自己的褂子,两个手指慢慢地搓:“熟栗子儿少放糖,得大袋儿的,合着桂花茶,我记得。还有云卷糕,少爷不爱吃,我就不拿了。”
床头亮床尾暗,一轮新月挂乌窗。本来一场很好的意境,杨少廷生生地给气笑了:“你当我光是会吃!”他作出气模样,手却探过去,覆在胡莲声的腿上。
胡莲声听他笑,自己也赧然,他低着脑袋,大着胆子,将杨少廷的手握住了。杨少廷微微地偏了头,回了力去,两厢交握着,坐在床边儿,好似十几年的光y,皆在掌中凝聚起来,不再流逝了。
二十、
杨少廷这几天过得迷迷糊糊,很不真切。
他早起见着莲声,莲声便冲他笑。接着给他端茶递水穿衣,也是笑。且他这笑,是眉开眼笑,两道眉毛浓而粗地舒展开来,眼睛对着他弯着,笑完了还要讲:“少爷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杨少廷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眼前出了幻影,其佐证亦有之,他走路飘飘然,仿佛踩了云端。后来他发觉此胡莲声乃是真实的,于是呵斥莲声道:“你傻笑什么?”
胡莲声莫名其妙:“我没有笑。”他没发觉原来自己现今见了杨少廷,竟是满心欢喜,一直在笑。
杨府上下受此二五眼儿气息感染,皆是愉快地为过年忙活起来。
杨府的老爷这几日也回了家。他长久没有见杨少廷,一时心血来潮,晚上按着杨少廷和他一同喝酒,要修缮父子关系。
杨少廷觉着这个破茅房本也无需修缮,然而拗他不过,两个人对半儿分了三斤的汾阳,喝得杨少廷眉头松散,迷迷瞪瞪地:“莲……”
胡莲声端着茶叶水,跟着夫人来收拾酒局,见此情形,想动不敢动,面色为难。又听见他喊,于是走上前扶住杨少廷,哄道:“少爷,我在,我在。”他眼疾手快,赶紧倒了茶来:“少爷,你喝一口。”
杨夫人侧身去看老爷,恨恨地喊了杨老爷的大名:“杨良辅,你再多喝一些呀!你自己也算了,还要将少廷搭进去!”
杨老爷熏熏然状,睁不开眼睛,只是摆手。
杨少廷浑不在意,抬起头,握着胡莲声的胳膊,将他拉矮一截,他附过唇齿去,贴着莲声的耳朵,小声道:“你得喂我。”说罢自己胳膊一软,往桌子底滑。
胡莲声一愣,听得耳朵发红,赶紧拉住了杨少廷,战战兢兢地冲夫人道:“少爷喝得太多了……我、我带少爷上楼去。”
杨少廷不甚合作,七手八脚地阻碍莲声,却不讲话。末了握了胡莲声的腰,低着脑袋,仿佛在笑。莲声不好在老爷夫人面前直接将其拍晕带走,于是磕磕绊绊地提溜着杨少廷,上了楼。
到了杨少廷的卧房,莲声将他往床上轻手放了,又快手快脚地端了茶水过来,要给他喂下。
杨少廷乖乖地任他托扶着,喝了。莲声摸了摸杨少廷的脸颊,寻思打水来洗一洗,谁知刚一起身,杨少廷便搂着他的脖子:“不要走。”
莲声纵是知道醉人醉语,也顺其道:“少爷,要做什么?”
杨少廷望着他,先是不作声地笑,末了直起身去,一口咬上了莲声的耳垂。他刚喝了一杯乌龙,酒茶交融,热气腾腾地咬。莲声的耳朵边儿只听得见舌头与一层薄薄皮r_ou_摩挲的黏腻响声,先是耳朵,再是脸颊,渐渐地,杨少廷便握了他的肩膀,占了高地,俯过身去。反而是莲声很觉不好意思,要抵着他:“少爷……”几近是伏在床上了。
杨少廷听见他喊,只不回答,一手将他的手臂箍了,一手顺利地解了他胸口的结扣。待杨少廷低下头,结结实实地在莲声的胸口上咬了第一口,莲声反s,he地向前一挺腰,这才恍然大悟,红了脸,慢慢挣扎着要起来,却将衣服挣得越下,越发袒露了胸口的紧实肌肤来:“少爷啊!”
杨少廷借着蛮力将他摁住了,他的喉头滚动:“不许动。”
莲声听话,还真不敢动了。却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慨,仿佛是又羞又愤地,可又不敢让夫人听见:“发的酒疯——哎啊!”杨少廷的虎牙擦过一点儿,咬住莲声的一块儿柔软地方,生生地咬了牙印出来,仿佛一个兽环。莲声喘着短气,轻轻地抓了杨少廷的头发,面上泛了红颜色,他的眉毛顺从地垂下来,眼睛却带些胆怯,声音低低地:“少爷真的醉了!……”
谁知杨少廷忽而抬起脸,捏着他的手腕,一字一句地:“我没醉。”
莲声偏过头,好气好笑地:“好,没有醉、没有醉。”
杨少廷笑:“莲声,真是傻!我懒得跟他喝了,我没有醉。”
莲声的手这才一顿,将信将疑地摸了杨少廷的胸口,他一张脸回过味儿来,愈发地红得滴血:“少爷,你、难道你真……”
杨老爷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杨夫人埋怨个没有完:“你也上了岁数,真当和以前一般地海量呀?少廷也还小,哪里能……”
杨老爷一睁眼睛,目光炯炯地开了口:“少廷还小么?”
杨夫人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我以为你喝得昏头了。”
杨老爷侧过头,冲她一笑,捏了她的手:“夫人,我自打年轻喝了一回成仙酒,我不是和你说,再也不胡来了吗!”
他脸上笑,眼睛却追着去了二楼,逡逡巡巡,落在了杨少廷的门前,那门锁是雕了花儿的,他看着花儿,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惘然旧日。
二十一、冬窗
陈府年下无人拜访,是很难得的。陈宝琴乐得空闲,有功夫将自己拾掇拾掇。她才将玛丽赶了走——这很费功夫,但能够将少廷敲打敲打,也值得了。然而最要紧的不是这个小洋人,陈宝琴想着心事,在府里闲得无聊,梳妆打扮着,头发打起了结:“讨厌呀!”不晓得是在说谁。
她正烦着,忽听得电话铃声,于是抓着梳子匆匆去了客室,将它接了起来,没好气:“陈司长不在家——是谁呀?”
电话沙沙了几声:“正好,宝琴,我是李宗岱。你今晚方不方便见面?之前的事情,我有话和你商量。”
宝琴一愣,不敢怠慢,将一个梳子捏紧了,当即答应下来。
此二人相约了贝伦路的一间茶座。
李宗岱打扮齐整,神色自若,他等来陈宝琴,不紧不慢,条分缕析地夸奖她香蜜粉气味好闻,待统统寒暄完了,才云淡风轻道:“我爹和我讲了件事情,和少廷有干系。”
李宗岱的父亲官居总署高位,是通了总长的。
陈宝琴一听这消息,即刻将茶杯放了下:“是什么?”
李宗岱不紧不慢地,叹一口气:“少廷弟弟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居然屯藏了烟土。”
陈宝琴眨了眨眼,松口气似的:“宗岱哥,你说的什么呀!哪家做生意的不有个一些的呢?算什么事情……”
李宗岱端起茶杯,轻轻一吹:“海货走私,”他见陈宝琴变了脸色,才抿了一口:“量大且足。”
陈宝琴顿时失了神采,香蜜粉扑簌簌掉了二斤,慌里慌张地:“宗岱哥,少廷可不会干这样的……”
“他不干,青云路的房子是怎么来的呢?”李宗岱yy地:“这事情由我爹讲,是必定要查一查的。”
陈宝琴吓得不敢说话,只觉天旋地转,少廷是她的指望啊!她无心喝茶,磕磕绊绊地:“宗岱哥,令尊、令尊总能看在你的面子——你要我做些什么?但凡我能做的……”
李宗岱望着她,总算一笑:“宝琴,我今日告诉你,你不必慌张。我知道你中意少廷,”他摆一摆手:“到时候杨府必定有求于你父亲,岂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就算败些钱财,也总算得偿心愿了。是不是?”
陈宝琴立时愣怔,眉宇间带些困惑:“宗岱哥,你究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宗岱向后仰了座位,朝着天笑:“我可晓得你现在恨谁,”他转而看向陈宝琴:“可是我要他。到时候杨少廷和你结了伉俪,他自然就是我的了。”
陈宝琴的肩膀一抖,眼睛慢慢地垂了,默然良久,只道:“少廷真不会有事么?”
“只要天知地知,”李宗岱讲话轻轻地:“我是为你出了主意,你不要节外生枝。”他又笑:“否则涂了香粉,却没有人能看了!”
陈宝琴点头,抓紧了她的毛氅边儿。她的头脑是热的,然而寒从脚下,使她打了个冷战,她急急地抓了茶杯,一饮而尽了。
李宗岱见她如此,依旧是笑,于是按了两张钞票,道:“你要想喝,就接着喝罢,我先告辞了。”
李宗岱当然要告辞,因他不多时还约了孟五同去檀堂,要与他把酒言欢,好好谢一谢他去。
二十二、
李宗岱的确没有食言。
风波骤起,时值大年初四,杨府事发。
城中官兵干净利落抄了城南库房,未免事端,竟还拘了杨少廷,说要留他的口供。三祥城各路消息顿起,唯恐避杨府之不及,单单有两个人,却如雪中送炭,绝渡逢舟:一位是陈府的宝琴小姐,一位是严先生。
严在芳在初四时候,连夜里见了杨府的老爷。
他既知事出,倒也不如热锅蚂蚁,只交代一件事情:“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快将少廷捞出来,”他顿了一句:“他们不过是要钱,我愿意帮你。”
杨老爷经此骤然风波,倒没有一夜白头,杨夫人身子本就不济,这会儿倒下了,老爷两头兼顾,却也消瘦憔悴。他这时候只瞧着窗子,仿佛思虑良久,这才缓声道:“在芳,为当初的事情,你是不是还要报复我?”
严在芳一怔:“你说些什么?少廷都……”
“少廷这次事情,你知道他藏烟土是为了什么?”杨老爷转过身来,眼睛底下发了乌:“是为了青云路的那幢房子,是给莲声的——他为了这个胡莲声。”他垂了眼皮,脚步虚浮,几近摇摇欲坠。
严在芳上前一步,将他轻轻地一揽。杨良辅定睛看着他:“在芳,少廷打小跟着你,是我错了。”
严在芳眼中闪烁,嗓音低沉:“你急疯了。”
杨良辅将他慢慢地推了开:“我得了报应,”他朝严在芳看,面色灰白的:“你的钱,我不要,咱们两清了。还有一件事,”杨良辅的手微微地颤:“你也不要再来了。”
严在芳被他推开,脸上平静,仿佛很习惯被如此对待:“不要说气话。”
“陈宝琴来找过我了。我看她宝琴就很好,有她以后看管着少廷……”
严在芳低下眉目:“从前也是这样,还要让你儿子覆辙重蹈?”
杨良辅靠在桌子上,脸隐了一半儿在灯影里头。他瞥一眼严先生,不说话,一只手软绵绵地垂下来,被严在芳握住了。
“李司长怎么说?”
杨良辅陡然一声冷笑:“李司长!李司长……他不见我,倒好像要公事公办!狗东西,老子给了那么多的好处,他这时候全忘了!”
严在芳晓得这个杨良辅在危急关头是很有不顶用的浪漫情绪的,他顺手抚了一把杨良辅的背,将眼睛盯着楼底下:“莲声哪里去了?”
杨良辅还没有浪漫完毕:“我早该知道胡莲声是祸种!我养虎为患……”
杨少廷不久前被带离的时候,夜色已近昏暗。
其实杨少廷对这些士兵不陌生,小时候陈府日日被警卫队包围守卫,他见得多了,本应该免于慌张的。然而他毕竟是年轻的,做贼心虚,心知自己铤而走险,险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