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冤 作者:池问水
第5节
“我有件事情。”
胡莲声咽了口唾沫:“哎。”
杨少廷将脸正对着他,这时候端详了起来:胡莲声的眉毛粗,眉心松着,眼睛有些怯。这点儿怯是天生的,尤其对着杨少廷,是改不了了。
“我晓得我从前是惯坏了的,”杨少廷慢慢把眼睛扫着地上,也不知是在思虑什么,斟词酌句,想说的都咬了碎,搅在肚子里打结,末了斟得留声机重开一轮,他倒好似是咬牙切齿了:“胡莲声——你不要记恨我。”
胡莲声睁着眼,望着杨少廷发愣。
敢情是日头西升,月亮东沉,公ji抱了蛋,请黄鼠狼作客。
杨少廷低着脑袋,脚在地上踏得一下一下地响,仿佛自己和自己生气:“我那时候多小,懂个什么?何况——”
胡莲声没忍住,肩膀一耸,笑了。
杨少廷猛一抬头,见胡莲声脸上笑得通红,顿时也挂不住了:“你笑什么?”
胡莲声不答他,只是红着脸摇头。
“胡莲声,你敢笑我?”杨少廷也没了正形,两手向下,伏在胡莲声的腰际,用力地一掐:“你当我忘了?”
这回是一发不可收拾,莲声最害怕这个笑x,ue,顿时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少爷,我不记、我不——哈哈哈!”
杨少廷俯身追过去,手直直地撑在他脸侧:“还敢不敢笑了?”
胡莲声立刻捂着嘴,呜呜地,口齿不清:“不敢了。”他说不敢了,眼睛却还弯着,长褂前头翻得零落,沙发上原有一叠报纸,压在他身下,蹭得一团乱。
杨少廷鬼使神差,将胡莲声的手抓了起,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胡莲声几时这么爱笑?
留声机里头唱的什么,杨少廷听不真切。他心中涌动,然不知所措。握了半晌,杨少廷一偏头,结结实实地在胡莲声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哎啊!”
十六、女儿红
翌日,杨少廷上严先生的课,上得走神。他抬着笔,眼睛看着窗户。这窗户凹凸不平,使得外头的景色光怪陆离。
严先生将书卷了,敲他的脑袋:“少廷。”
杨少廷不讲话。严先生不紧不慢地,把他的笔拿过来:“做什么?大冬景天,有什么好看?”
杨少廷这才偏过脸,眉头皱出了印:“没有。”
严先生知道杨少廷这个肠子,直问是问不出个道理的,于是夹起他的衣服袖:“莲声早上没看管看管,你这袖扣漏别了一颗。”
杨少廷回手去摸自个儿的袖扣,这时候乐意讲话了:“他忙得很。比我这个少爷还忙得多,多新鲜!”
严先生不声不响,看着他笑:“你送他去,又要反悔?”
杨少廷的纽扣扣了半天,最终将头低着:“不。”
他低得脖子酸了,一仰头,先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我是不是非得结婚?”
严先生撑着脸看他,似笑非笑地:“谁知道?”
两厢面前隔了一层窗户纸,严先生心思透亮的,只看他什么时候要去捅。
“你也不结,不是很好么?——先生,你怎么不结?”
严先生笑了一声,打禅机似的:“你当如何,我就如何。”
杨少廷不懂。严在芳看他的侧脸,一时觉得恍惚,垂了眼睛,不再看了。他将书翻了开,老生常谈,仿佛自言自语起来:“有什么要讲,就去讲;有什么要做,就去做,”严先生扶了眼镜,“悲欢离合,你总要试一试的。”
杨少廷不应,只觉严先生讲话不大中听:悲欢离合,y晴圆缺,话是不假。然而他才十七,何来悲离,何来y缺?他前几日又回了账,私囊饱满,春风得意,他想读书人是喜欢妄自菲薄的,好在他不是。
说起杨少廷的钱,来源亦广。杨老爷的茶叶盘口分了他一半,又因之结交三教九流,也动过别的心思:绸缎布匹,洋土杂膏,广泛地瞎掺和。他拥着钱,先前不多,只够他回家见着胡莲声,嫌他:“胡莲声,你这破裤子,我看能当柴火烧了,拿钱去买新的!”继而钱略略地多了开,便在杨老爷的授意下进行一些胡乱地投资,一些存了票号,一些拿在手里,回到家中,继续嫌胡莲声。胡莲声既知他一张狗嘴,心中也替他高兴,只是答应:“少爷有了钱,也不好乱花。”杨少廷躺在他的腿上,闭目养神:“不要管——云片糕还有没有了?”
胡莲声思忖道:“我当少爷不乐意吃,我明早起得早些,去拿一包回来。”
杨少廷睁着眼睛:“干脆在宝通楼边上买间屋子下来,省得天天地跑了!”
胡莲声想他是水池里长草,荒了唐了,只笑道:“要真买了,少爷,你、你可饶了我,我得做多少云片糕啊!”
除此以外,杨少廷没有什么旁的娱乐爱好,全仰仗孟五撺掇着他出门。
譬如他是日邀杨少廷去了光辉戏院,二楼的雅座,两边儿垂了帘子,多不是拿来听戏的。
杨少廷好整以暇,只看他今日又有何吩咐。果不其然,折子戏刚完,孟五凑将过来,二八分的头发发着蜡光,絮絮地讲:“少廷,我近来有一批海货,一时周转不动,须得找个地方放了——”
杨少廷瞧着台下:“什么海货?”
“英国来的东西,我记得你在城南管了你爹那个库房……”
他抬眼看杨少廷,却见杨少廷仿佛没有兴致,只不讲话。
孟五将手一拢,在杨少廷的手上写着字:“这个数。你嫌少,就这个数。”
杨少廷的手摊着,向后一靠,总算转过眼瞧着孟五:“你是下了棺材本了。”
孟五叫苦不迭:“我爹那个脑袋——唉哟,少廷,你哥哥我这回是没办法啦!”
杨少廷看着手心儿:“什么时候能脱手?”
孟五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按住了:“过了年三十,最迟三月中。”
杨少廷鼻子里一哼。
他当然晓得是什么东西,也晓得孟五打的什么算盘。然而经商逐利,天经地义——或许严先生听见这话,要揍他。可惜杨少廷这时候记不起严先生,却记起来胡莲声。胡莲声低着脑袋,望着他问,宝通楼边儿的一块地,能装多少云片糕啊!
杨少廷将手捏了,抬起脸来:“好。改日,我去看。”
十七、燕子口
杨少廷是不想声张这巨额的一笔的。杨老爷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必自寻麻烦;杨夫人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反而问杨少廷:莲声到哪里去了?
杨少廷敷衍过去:“他那师傅事情多得很,我给他租一间房子,省得吵我。”
杨夫人点点头,只道:“你倒舍得——可往后谁来照顾你呢?”
杨少廷不以为然:“你当我多大,澡也不会,饭也不会,真要人伺候吗!”
半月后的冬日傍晚,胡莲声简单地提点了行李,被杨少廷连哄带骗地,搬了走了。
杨少廷嘴巴硬,梗了半天的脖子,说这房子是替他一位朋友备下,要胡莲声看管打理着,该名朋友近日要来的。也不知是如何的巧法儿,这地方坐落青云路,距宝通楼约有一百来步。
二人进了楼,胡莲声将行李放在了角落,打量这房子:小,然窗明几净,五内俱全。他扭头看杨少廷,还是怯的:“我去打扫,少爷先行回府里……”
杨少廷不紧不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打上看着胡莲声:“你想得美,上这里过好日子来了——谁伺候我洗澡?”
胡莲声恍然大悟,也不多话,答应一声,预备先将浴室打扫了。然而他一打眼便发现了问题:这浴室小得可怜,洗手池子排着个小浴缸,一条道横着,只够一个人走。他回头喊:“少爷,这澡缸子小,不然、不然还是家里去洗吧!”
杨少廷进来扫一眼:“得了,不够麻烦的,凑合洗了!”
要凑合,那就凑合吧!
胡莲声脱下笨重衣服, 起袖管,两刻钟的功夫,天刚黑完了,便招呼杨少廷进来,自个儿只拿着澡巾,抬一条腿,勉强坐在浴缸边儿上。
这浴室里塞个大个儿的胡莲声已是拥挤,又进个大摇大摆的杨少廷,挤得胡莲声缩成一团,险些栽进缸里去。
热气善聚,不多久便是一片白雾蒸腾。胡莲声卖力,这时候发了汗。杨少廷坐在浴缸里,仿佛一点儿不挤,手上得空,还削一片水花儿去撩胡莲声的闲:“喂!”
胡莲声闪躲不及,身上shi了一片:“啊?”
杨少廷不咸不淡地:“咱俩以前老在家里浴室打架。”
胡莲声shi着个衣服,老老实实地想,那都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少爷那时候爱打架。”
谁知杨少廷来了兴致:“哈!”他用手又削一刀:“我爱打架?我看明明是你爱和我闹别扭!”
亏得胡莲声脾气好,这时候也忍不住辩道:“少爷,你可真是……”
杨少廷一转身,朝着胡莲声:“我可真是什么?”他一脸的义正言辞:“胡莲声,胆子不小,敢说你少爷的不是?”杨少廷说一句,便朝胡莲声拍一道水花儿,其讨嫌功力之深厚,实在令人咋舌。
胡莲声满脸的水珠,忍无可忍,抓着杨少廷的肩膀,把他往水里按,试图制住他:“少爷,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杨少廷肩膀一松,趁机握住胡莲声的一手,用猛劲儿一拽,使他一个重心不稳,真栽了半边进缸里,拍出的水花儿jian了半墙。
杨少廷唯恐天下不乱,光着个身子,要去捞胡莲声,笑他:“笨死你得了!小时候吃的亏,你全不长记性么?”
胡莲声shi了头发,底衫也浸了个透,他通红了脸,嘴巴抿着,一言不发。杨少廷在缸里就着半桶子水,接着泼:“怎么,要揍我?你敢来——”
胡莲声真来了。他卷着裤管儿,踏一只脚进了浴缸,要去抓杨少廷的肩膀:“少爷,你、你不要再玩了!”
胡莲声的蛮力虽不可小觑,杨少廷斗争经验丰富,脚下却偷偷一扫,缸中shi滑,叫莲声打了个晃荡。杨少廷一把抓着他的手臂,脚背弹他的腿胫,值此无力可着,一气呵成,将胡莲声调转个个儿,反锁在了怀里:“傻不傻?从小到大,你哪里赢……”
胡莲声滑坐在缸中,一声闷响,裤子也shi了个透。两个人塞在浴缸里,胡莲声的腿还悬在外头。他的关节被杨少廷横锁着,挣也不脱,终于认命了:“少爷、我——”
两人打斗完毕,搅得室内雾气迷蒙。
杨少廷不答话。胡莲声想扭头去看,却觉屁股抵着个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一蹭,杨少廷这厢却猛地松了手,将他一把推开了。
一推不要紧,杨少廷手脚伶俐,腾地站起来,一句话不讲,飞快地将宽松浴袍一披,一溜烟儿摔门跑了。
胡莲声莫名其妙,在背后喊他:“少爷,做什么?冷啊!”
他被杨少廷折腾得七荤八素,倒霉催的,洗完了杨少廷就得洗自个儿。他不知杨少廷今天是发的什么兴致,他两个几年不动手,这是忆往昔来了。
他站起来,一边儿放了脏水,一边儿洗了浴缸,一边儿把裤子脱了。这么一脱,他眼睛往下一瞟,仿佛开了悟,后知后觉,耳朵上一根软筋一跳一跳地:原来如此,原来杨少廷他——
十八、话不尽
胡莲声替他臊了一会儿,最终想:都是男的,谁没有过呢!
于是他自己洗完了,便若无其事,要去打扫各处。谁知杨少廷倒好,竟仿佛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缩进屋子不出来了。
不出来是不行,就这么一张床,胡莲声晚上也不能挂在墙上。他四处拾掇完了,只好去敲门:“少爷,可不早了。”
杨少廷没动静。
胡莲声待了一会儿,又喊:“衣服在外头……”
没人应。
胡莲声忍无可忍,只好自己把门推了开,谁知打眼一看,杨少廷在床上抱着个棉枕头,颇有千年王八之定力,也不扭脸,只是趴着。
胡莲声哭笑不得,走去床边,手搭上杨少廷的肩膀:“少爷,你这是……”
杨少廷伏身在床,穿个薄袍子,被他一摸,面上更是龇牙咧嘴:“别动我!”
“哎、哎,好,”胡莲声借坡下驴,预备将衣服给他端来了:“太太兴许还等着,不如少爷先换了——”他悄悄地一侧头,发觉杨少廷侧了眼睛,在看他。他心下一回环,结结巴巴道:“少爷,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
杨少廷一听这话,顿时脸上涨了红,一个鲤鱼打挺,脚上不轻不重,蹬上胡莲声的大腿:“胡莲声,你是不是真傻?”
这么一踹,倒是把胡莲声踹懵了:“啊?我……”
杨少廷看他睁着眼睛,傻里傻气地眨巴,立即气血翻涌,然而他这血气走岔了道儿,不往脑袋里冲,直往下去了。
他翻身下床,浴袍的几片摆子,一朵花儿似的飞了个圈,踏前一步,用力将胡莲声的领子一揪:“要不是你——”
胡莲声立刻缩了脖子,明明比杨少廷要大个尺寸,却向后扶了门,心惊胆战:这又是哪一出,要不是我?
杨少廷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捏着他的领子不放,将他搡得抵了门,盯着他只是肺里蹿火,这火里的念头却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想咬胡莲声一口。不是恨极了要去咬,却仿佛是望梅止渴已久,陡然到了梅子林,恨不能生吞了它。
杨少廷从来不是怀柔的主,末了真嘴巴一张,一口咬在了胡莲声的耳朵上。
这一口咬得不轻,胡莲声的耳廓上即刻浮了个齐整牙印出来,尤其耳垂r_ou_上被杨少廷的虎牙尖儿咬了个红印,像极了三祥城中太太们的耳坠子。
胡莲声惊惧之下,竟也叫不出来,捂着耳朵,眉毛松垮着,颤声道:“少爷……”他听闻人被狗咬了,就会去咬别人,他怕杨少廷不知是上哪里跟狗打了一架。
杨少廷将门拍得一震:“看什么?”
胡莲声脑袋一白,语无伦次地:“狗、狗……”
杨少廷一愣,望着他,咽了口唾沫,肺里头这无名火,一口唾沫,火上浇油,脸上五颜六色的,气得发笑。
两人再续前缘,又打了一架。说是打架,七手八脚,胡莲声招架不及,又被掀翻在床,连连叫屈。如此一来,杨少廷的火消了大半儿,打得天翻地覆,反而又打又笑了。他按着胡莲声的腰,自己也喘短气。
胡莲声早就筋疲力竭,平躺着一侧脑袋:天黑尽了。他絮絮地求饶完了,蚊子似的:“少爷,该走了……”
杨少廷不应,盯着胡莲声看了一会儿,最终鬼使神差,抬手揉了揉胡莲声的耳垂,一团粉r_ou_,充血着,和脸一样的红。
他又捏又揉,忽而没头没脑地:“还疼不疼?”
胡莲声仰躺着,心中奇异,慢慢地应他:“不、不疼了。”
夜披星衣时候,杨少廷终于走了。走前又拌了嘴,说不多日再来教训胡莲声。
胡莲声好说歹说,送走了该名阎王,松口气来,整理了床铺,预备放心睡觉。
谁知今日上得床来,却很反常,胡莲声辗转反侧,蜷着身,细细一闻,恍然大悟:打了半天的滚,全是杨少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