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急忙忙地平躺过来,将眼睛闭紧了,仿佛杨少廷就在旁边儿。
这房子不太漏风,保暖良好,故而胡莲声摸着耳朵,愈摸愈热了。
杨少廷言而守信,隔三差五地就要往这儿来。他既来,也不做什么正事,只是要吃一吃胡莲声做的东西,有时来得晚,将就用了饭,一边挑他的毛病,一边吃得碗清碟净的,也就回去了。
胡莲声起初不知道他是打的什么算盘,小心提防他又恶狗咬人,而后时间一长,见杨少廷也没有旁的心思,就渐渐将杨少廷y险的形象淡忘,反而自然地将东西准备着,准备前还想一想:卷酥他讲太咸了,马蹄糕又讲没有味道,——上一次吃得他挤鼻子弄眼的,不能再做了。
倘若杨少廷事情多了,不得空过来,胡莲声自己一个人吃饭,倒百无聊赖起来了。
胡莲声搬到青云路的事情,杨少廷没有同谁讲,然而不过一个月,三祥城中便全都晓得了:杨少廷光明正大地开他的克莱,直往那小巷子里去,巷子口一横,谁不认得?
时间一久,有一日孟五前来拜访杨府,也不禁问他:“你到底在青云路搞什么东西?”
杨少廷莫名其妙:“搞什么?”
孟五小着声儿:“你不是讲只有胡莲声住在这里么?”
杨少廷点头,又听他问:“那你一天到晚跑那做什么来?”
杨少廷理直气壮:“我的人,难道我见不得!”
孟五长长地“哦”一声,拍他的肩膀,又嬉皮笑脸起来:“我还当你安排胡莲声在那里,伺候你的小姨太太呢!”
杨少廷听见这个词儿,心里一跳,反驳他:“狗屁!”
“不是我说,你小时候那个德行,我总以为你要把胡莲声打死——谁知道你如今倒和他这么好了?”
杨少廷扫他一眼:“管闲事。”
“你当我想问,”孟五手一掰扯,伸个懒腰:“你那个陈宝琴,哈哟,少廷弟弟,快些去跟她讲,她以为你金屋藏着娇,我要被她烦死了!”
杨少廷眼瞧着案几,倒没想到是陈宝琴在撺掇,不讲话了。
陈宝琴既然晓得,玛丽小姐当然也知道。
玛丽小姐自诩与杨少廷天作之合,不屑于去急这些事情,只是一封一封地写相思信,待杨少廷拿在手上,闻着一股香粉味儿,放在书房一边,开车去了青云路,车子外头冷风一吹——就忘了。
胡莲声开门见了他,一看他脸色发白,急了:“少爷,你穿得太少了,我去给你拿——”他话一停:“拿、拿我的衣服,”胡莲声一脸的怯相:“少爷别嫌……”
杨少廷未料到这小屋子着实是冷,一身黑的西装衣服,进了门一跺脚,哈一口白气,瞪他:“去拿!”
胡莲声忙不迭进了卧室,杨少廷跟在他后头,不紧不慢地,看他东翻西找,在背后幽幽地道:“小姨太太。”
胡莲声找出一件,抖开来:“什么?”
杨少廷接过来衣服,一边穿,又是一脸要笑不笑:“他们讲我在这里有姨太太。”
胡莲声一听,先发了会儿愣,继而回过味来,脸红了。他只是当没听见,走过去扣杨少廷的领扣子:“有、有点儿大。”说的是衣服,裹在杨少廷身上,显得莲声的体量显然地要大一些。
杨少廷低着眼睛,看他系。
“陈宝琴托了孟五来问,问青云路的房子里住的是谁。”
胡莲声系完了,头却还垂着,不敢看他,只道:“宝琴小姐是最对少爷上心的……”
杨少廷不搭话,黑的棉衣服裹紧了,显得他的脸愈发白净而分明,他扬一道眉毛起来:“那你呢?”杨少廷弯腰坐在床上,对着他的脸:“你对你少爷就一点儿不上心?”
这话说得偏颇,引得胡莲声立即道:“不是,我也——”
他没说完,说不完,不好意思再说了。杨少廷促狭地一笑:胡莲声心地软,好骗,待他回过味儿,他就发窘,他就要跑。
杨少廷将腿往前伸了一只,拦了胡莲声的去路。
“我手冷。”杨少廷把手往前抬着,看着他。
胡莲声本来绞尽脑汁,要去辩驳一番。谁知一听到杨少廷的话,他也不去绞了,立刻蹲下来,接过杨少廷的手,解开夹袄扣儿,窝在了胸口,接着抬起脸问他:“少爷,还是冷?”
杨少廷也望着他,他这时候不安分地取暖,反而伸手一抓,在胡莲声的怀里,将他的手攥住了。
他从前也握他的手,嫌他慢吞吞,嫌他不机灵,胆子小。
“是,冷。”
胡莲声任他握住,脑袋乖乖地垂着,将杨少廷的手合拢了。
杨少廷的手背贴着莲声的胸口,仿佛要去探他的心跳。他想起儿时拉着胡莲声满城地去跑,笑胡莲声:没用!抓了我的手不敢松么?
杨少廷默不作声,捏得用力:现如今,倒变成他了。
十九、夜半钟
年前的日子总是好过的。三祥城的雪籽抽芽,发了雪花。花开得长久,于是积雪渐厚,道有坚冰。
值此寒冬时候,胡莲声终于得了宝通楼的恩赦,将他放回了杨府。他在青云路的房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收拾,倒是杨少廷的衣服七七八八地落了几件。
胡莲声正拾掇着,忽听得有人敲门,他心想着少爷来得正是时候,且将门一开,定睛去瞧。
一头卷发,歪戴个软呢帽子,毛领子连着红的大衣,鼓鼓囊囊地进来了,一张脸抬起来,冻得发白,便更显得嘴唇饱满而鲜红,这嘴巴向下略略地撇,撕开了:“胡莲声,你还真在这儿。”
胡莲声万没料到会见到陈宝琴。
她踢踏着进来,皮靴的雪落在地上,化了一片水。莲声愣着,半晌才回过神:“宝琴、宝琴小姐。你怎么……”
陈宝琴转着身,丝毫不见外地打量屋内上下,末了眼睛定在胡莲声的身上:“我路过宝通楼,想起来少廷提过,顺便来瞧瞧。”
胡莲声将门合上,嘴巴不伶不俐地:“那我倒杯水来……”
陈宝琴脱了一双反绒手套,不耐烦,将他拦着:“我立刻走了,不要你倒。”
莲声定在原地,手也不知往哪放了:“立刻走么?少爷、少爷许是晚上再来的。宝……”
“我晓得他晚上来,他可不是日日晚上都要来么!”
陈宝琴迈了前一步,像是被胡莲声的这句话所激怒,踩了几寸的高跟儿,踮起脚也只到胡莲声的肩膀。
她这趟有备而来,单刀直入:“少廷他总是来,究竟来做什么?”陈宝琴歪着脑袋,脸上的r_ou_绷着,竭力地做出个笑来:“你是给他唱歌,还是跟他——玩儿?”
陈宝琴讲话没有铺垫,泼辣惯了,打了胡莲声措手不及,心里一跳,仿佛是生生吞了口冰:“什么?”
陈宝琴踮起脚来,指头尖抵着胡莲声的领扣,慢慢地向里戳:“有没有,你自己明白。胡莲声,少廷还不懂事,你少自作多情——你凭什么自作多情?”
说罢,还不等胡莲声讲话,陈宝琴横他一眼,干净利落,天外飞仙似的,还客气一句:“再会了!”,便笼起手套开了门,鞋尖儿一转,哪儿来的又哪儿去了。
胡莲声还未从这快板戏里醒过神来,摇摇脑袋,只几个字余音绕梁:你少自作多情。
杨少廷晚上确实来了,且来得步履生风,高声地喊:“莲声,走了!”
胡莲声拎着行李见了他,先是笑,然而笑了不久,脑袋不自觉地一低,笑也僵着,脚却不停,跟着上了车。
杨少廷浑然不觉,将车开着了,闲闲道:“玛丽,她回去英国了。”
胡莲声眨眼:“这、这是……”
杨少廷摩着下巴:“警局的查了她娘两个,不知怎么地,给打发回去了。”
“警局……”
杨少廷的嘴巴古怪地一翘:“警局里头还有谁?陈警长听她女儿的话,好好地走了一遭!”
莲声的脖子一僵,心里却被掏了一块儿,仿佛见识了陈宝琴的神通,令他不寒而栗。这是奇怪的:胡莲声往常尊敬则已,从不怕她,井水不犯河水,怕她个什么?
然而如今,胡莲声抓紧了衣服角,闷闷地:“噢……噢。”
杨少廷默不作声,分过神一瞥他,想完了,他自己先笑:“陈宝琴自个儿不会唱,三祥城里谁唱得好,她怕要挨个儿去查!”
胡莲声的脑袋更低:“少爷爱听她,这、这是宝琴小姐……”
杨少廷皱着眉毛,脸扭到一边儿,打完车盘子,终于低低地:“我哪里是爱听她?”这车窗外头仿佛是有泼天的好景色,使杨少廷始终不扭脖子回来:“她有些像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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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下雪,天却乌着,乌云缝里头,蒙蒙地晕一团光出来。
车往前头开,挂着冰的硬枝丫子划过车顶,接着冰掉下来,咔啦地一声脆响,车里听得动静大。
杨少廷扭脸:“什么东——”
谁知这么一看,他却只见胡莲声在一旁,背挺得直愣愣的,两手捏了拳头,望着前边,耳朵红到脖子,仿佛一只蒸虾。
杨少廷握着车盘子,本来也发紧,可一见胡莲声这个模样,心下一软,想笑了:“胡莲声,你热得很哪?”
胡莲声一听他喊,胸膛里打鼓,然而这鼓轻飘飘地,很高兴地慢慢浮起来,将心头压的一个陈宝琴给拂了去。他的眼睛瞟着杨少廷的下巴,白而瘦,搁在檀黑的衣领里,玉菩萨似的,让他又喜又怕。
车至杨府,府内佣人上下见了胡莲声,极为亲热:莲声一回来,杨少廷总算不用折腾他们了!
杨夫人从楼上下来,见着莲声,只点头道:“回来了,”说罢记起来:“老爷过几天回家,你得空,要去办些年货。”
胡莲声还没讲话,杨少廷先答应下了:“晚上我和他上东街口。”
杨夫人一抬眉毛:“你很闲嘛!”
东街口乃是三祥城中商户聚集地,其所在位置特殊,一条小护城河这时候结了冰,将街口隔了两半。
上有一桥,左右商埠以桥作为联系,桥栏雕了各式的石狮,脑袋顶出来,被人给摸了秃,夜里霓虹一打,发光。
胡莲声穿的麻利衣裳,他从前和陶管家来,买得熟练了,两个人脚也伶俐,买完了再回去,还能吃一口温饭的。
可是杨少廷不同,杨少爷今日身着绛紫的袄,戴个狐绒的耳罩子,很有些闲庭信步的气韵。他平日里不怎么到这种市井地方来,于是这时候不急着买东西,只情不自禁四处打量,见了些ji,ng巧的玩意,诸如小贩子托挂的瓷佛陀,摆道儿车上的木头翠鸟,要仔细多看几眼,招呼胡莲声道:“你瞧瞧,漂亮么?”
胡莲声跟在他后头,没有什么见解,只觉得这些个东西栩栩如生的,于是眉毛不自觉地扬起来,点头道:“漂亮。”
谁知一语成谶,二人逛了约有三刻钟的功夫,年货是没有买到,末了胡莲声揣着一堆胡七八糟用不着的摆设,想笑不敢笑,只能悄声道:“买得多了……”
杨少廷扭头一看,自己也不好意思,同时狡辩:“是你讲漂亮的。”
胡莲声连连道:“是我讲,是我讲,”说罢一抬头,一手遥指着天上:“少爷,烟花!”
光辉戏院在腊月时候,隔几日就要放一次烟花。
杨少廷听见声响,也抬头。这烟花亮堂,将东街口照了大半,原本桥上晦暗,此刻河中冰结如镜,共天一色,亦斑斓起来。
二人步至桥上,杨少廷将手伸出来,摸了桥栏的狮子一把,头微微地仰着:“小时候也看过。”
胡莲声也仰着头,回忆起来:“少爷没有桥洞高,我抱着少爷……”
他没有讲完,眼见着天上笑了笑,不再讲了。
桥上有人驻足,人声渐显,嘁嘁喳喳着,配着烟花喧闹,使得此二人淹没在一派热闹祥和中,毫不显眼了。
杨少廷侧了脑袋,胡莲声抱着东西,额上略出了汗,眼睛里反着烟花光亮,他想不出来像些什么,从前向严先生学习许多华美修辞,这时候一句也记不起来,只怕要将严先生气死:眼睛圆而透亮的,像小猫小狗。
一炷香功夫,烟花响了最后一声,花瓣儿散开,桥上复又暗了下去。才见了亮,这时候忽然没了,桥上吵嚷着,s_ao动了起来。
莲声怕他瞧不见:“少爷,小心啊……”便要从旁抓他的衣角,却恰好听见杨少廷喊他:“莲声。”
他摸索过去,低了头——杨少廷要比他略矮一些的——应道:“少爷?你……”
胡莲声话没说尽,也说不尽了。
他的嘴唇旁边儿先是觉察了冷,像是陡然贴了两片冰。贴久了,便感到温温地软化了,再是一团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拂得他将呼气儿也屏住了。
东街口的霓虹在烟花散尽后闪烁得微弱,这时候也足以见人了。
杨少廷龇牙咧嘴,仿佛是在牙疼。
他心烦意乱得很,拨开了胡莲声的手:“看完了,走罢!”说完了,果真是健步如飞,一头钻进人堆儿了。
胡莲声一时脑子发空,被他一句话吓了一跳,才记起来:“滑,慢一些啊!”
说罢便匆匆地追过去,脚步却很轻快地,带了些跑,长褂的后摆子上下翻动着,扬起化了不久的雪水,里头融了星星点点的烟花沫子。
杨少廷往前走,走得快,心里跳得更快:他没忍住,这时机太好,烟花黑了那么一会儿,正好够他凑过头去,所以本就不该他的错!
杨少廷闷着头,只听见后面追来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拖泥带水,亦步亦趋。除此以外,他身后这位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
胡莲声这时候倒不是不说,是真说不出来。他脑子里神仙打架,一个喊:“哈!好家伙,杨少廷臭不要脸!”一个喊:“你讲他臭不要脸,你摸摸自个儿的脸,到底谁脸烫?”
胡莲声暗自激烈地进行思考,走得也就慢下来,杨少廷留了个耳朵,听这脚步声音竟越来越远了,不得不一扭头:“莲声!”
胡莲声闻言一望,见杨少廷站在霓虹底下,这红的灯一映,脸色倒看不分明了。于是他迈开腿,急急地奔过去,顾不上踏进一滩子浅浅的雪水:“哎,我这就——”
他这就把脚给崴了。
这暗沟要是仔细走着,是看得见的。胡莲声顿时打了趔趄,歪在路边儿,抱着一堆的东西,一屁股坐了下,把头给低着,倒吸了一口长气。
杨少廷看他忽然矮了一截,手也不揣袖子了,匆匆跑了来:“做什么?”他的眼睛一往下:“崴着了?”
胡莲声本来是很能忍痛的,可这时候一抬头见了杨少廷,也不知怎么,只愣愣地点头:“疼。”
杨少廷一听,立刻蹲了下:“疼?”他的眉毛拧着,眉心现了一道沟。杨少廷抬手放上莲声的绑腿,指头覆上去,长而白的,左右小心翼翼地摸:“不像是折了……怎么没笨死你?”
“起得来么?”杨少廷将他的手臂抬起来,扶了他的腰,托着向上提:“你自个儿站起来!”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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