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松陵关第一日,与他接洽的便是郭淮的小儿子郭子扬。
小郭将军生得玉树临风、沈腰潘鬓,远看着比根葱还水灵。
不过裴思渡并不想跟他多接触,除了军务上的往来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
反倒是不在前线冲阵的郭老元帅,裴思渡有时候下了差能跟他聊上两句。女真人大军压境的那一夜,郭老元帅保着郭子扬突袭,冲出了层层的包围,将消息送到了邺城,但是他自己却被困足足五日,险些死在了包围圈中。
裴思渡当时听见这话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难怪魏王这样生气。
这加急的军情,不管是不是魏王拿来试探两个公子的难题,裴思渡都不该在其中做手脚。
从小他爹就教他,君子不行不义。
他上辈子那些勾心斗角的坏习惯带到了这一世。自己恍然不察,却忽而在今日感到了一丝凉意。若是当日魏王当真不知此事,远在边疆的郭帅就真的会死在乱军之中。
他如此行事,与视人命如草芥的曹衡有什么差别?
裴思渡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前生。屠戮、残杀,党同伐异。他后来做的那些事情,与而今的魏王究竟有什么差别?
裴思渡垂下头,好像能看见自己指尖粘腻的鲜血。
贤侄?贤侄?
耳边忽而传来郭老元帅的轻唤。
裴思渡猛然回神。
他笑道:世伯,怎么了?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近来辎重转送之事太过劳累,精神不济么?
裴思渡顺坡下驴,笑道:兴许是吧。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天际,道:天色也不早了,世伯也会去早些休息吧。
确实是不早了。
毕竟郭帅也是裴思渡他爹的故旧之一,与裴思渡聊起当年的旧事,话能有一箩筐。
两人说笑了快小半个时辰,已经日薄西山,该吃饭了。
道别后,裴思渡孤身一人坐在斜阳下,垂首看着自己被余晖照红的双手,久久没有说话。
夜渐渐深了。
裴思渡点了一盏孤灯在桌前给裴南意写信问安,犹豫再三,在其中夹了一封江弈怀的。
书言寥寥其实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不过是添衣加饭一类的琐事。
将书信交给传军报的斥候之后,忽有一位麒麟府的校事掀帘走了进来,冲裴思渡一抱手,道:大人,您要查的人查到了,在松岭。
松岭在松陵关之后,整个一座高山直入云霄,连绵起来一眼也望不到头。
麒麟校事跟在他身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身后还跟着一水儿身手好的兄弟。
他道:这群人是为保护大人的,剩下的兄弟们都已经安排道山上盯梢了,一旦有变,即刻动手。
裴思渡是在查边疆倒卖的事情。
刘淮山死了,但是他死前交代的消息,在边疆勾结女真人倒卖女人的是一个裴思渡怎么也相信不了的人。刘淮山说,先前几年是北疆的流匪在做人口买卖的事情,而在三年前,倒卖人口的主要牵头人就变成了裴晏如。
所有的人口转移都指向了澜沧关,裴晏如借着澜沧关互市重镇的位置,将无数的大周女子送往女真,这么多年下来,近乎形成了一条完备的链条。
这绝不可能。
且不说裴晏如的品行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单单看这些年他在澜沧关杀掉的这些刘淮山就该明白,他跟这条路没有什么关系,不然,他一定会留下这些刘淮山,以保证送人线路的畅通。
所以他在押送灵柩来边疆之前,便安排了大量在四下听记的麒麟府校事,早在边疆暗中摸底,摸了快小半个月,才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一条线。
来报的兄弟说,就在松岭上,押着一群刚从仓转送到边境的女人,正要运往关外。
裴思渡站在山上往下看,还能看见远处大帐的灯火阑珊。
更深露重,那个一直跟着裴思渡的麒麟府校事与他一道猫着腰蹲在草里。
远远看着漆黑中的笼子,一群女人像是牲口一般,在其中瑟瑟发抖。
这都是边疆被倒卖的良家女子,麒麟府校事说:来给这群女子送干粮的人大抵都是这个时候上山,上回有些兄弟想直接将人带回去,但是又怕打草惊蛇。
前天蹲守的时候,有个弟兄听见他们说什么事情得手了,今夜便要派人来山上将这群女子带走,今夜若是运气好,兴许能逮到个不大不小的头目。
裴思渡颔首,与他一同静待。
须臾,山道上摸着黑来了一堆人。
声音熙熙攘攘,像是群没有主心骨的无头苍蝇。
澜沧关的兄弟们已经拿掉了那群碍手碍脚的家伙了,咱们只要将山上的女人带出去就能拿到不少银子了。
为首的那个人话中带着笑,他十分愉悦地哼歌走近。
身边的人忽而道:要是那群小娘们不听话怎么办?
她们敢?他恶声恶气地说:那群小娘们不听话就弄她们,反正这荒山野岭的
为首的那一个在夜色中透着一股横冲直撞的莽气。若不是听他说话,还以为他喝醉了酒。
远处了笼中传来微弱的尖叫,是那些被关住的女子,被人一一从笼中拖出来的声音。
其中混杂着打骂与抽泣,衣不蔽体的女人被粗鲁地拽出来,套上锁链与沉枷,被推着搡着往山下走,在层层的山风中,裴思渡能隐约听见她们的求饶。
最小的一个少女抱住为首那汉子的腿,抬着头可怜巴巴地道: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你们放我回去吧,我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你们要钱我能给,我爹是乌州城中有名有姓的商贾,只要你别将我送到女真去,我
啪!
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裴思渡握刀的手一紧,只听那汉子的,道:小娘皮,脏了你爷爷的鞋。
他冷笑一声,道:你爹娘早死了,你现在就是条母狗,也想来跟我谈条件?
那孩子被踢出去几里远,最终重重磕在了关押她们的囚笼上,四周的男人一股脑地涌上去,将她的手脚捆牢了狠狠地押到了女人堆中。
那为首的男人恶狠狠地盯了她们一阵,道:都别耍花招,谁也别想逃跑。
裴思渡远远地看着那为首的人,只觉得莫名地熟悉,他将枝叶拨开一个缝,想将来人看得更清。
但是此举却像是打草惊蛇的石子,叫笼子边的野兽骤然束起双耳,警惕地看向四周。
都别动。
他盯着裴思渡躲藏的方向,道:我去看看。
说着,一阵脚步声逼近过来,裴思渡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刀柄,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冷汗从额角往下滑,这不长不短的窥视已经叫他看清楚了这汉子是谁,只要等此人靠进他便拔刀出手!
但是身边的麒麟校事却骤然一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屏息凝神,他一动也不敢动,约摸等了七八个弹指,身边的人才骤然起身,寒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一声冷喝在耳边炸开:动手。
四下的麒麟校事齐齐拔刀,寒光闪烁中尖叫声四起,被捆住的女子像是待宰的羔羊,缩在刀光剑影中瑟瑟发抖。
麒麟府的人动手很快,那些上山的人很快就被制服,或是被杀,或是活捉。
裴思渡在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行动,只能看见近侧的这个校事一刀如行云流水,打了走上前来的大汉一个措手不及,就地一滚就想跑,裴思渡眼中杀意迸现,刚想抽刀,身后便传来一声弓弦霹雳的声音。
一只羽箭从他身后刺穿夜空,带着烈山崩海的气势将想跑的汉子射得一个倒翻。
泥石飞溅,裴思渡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消瘦纤细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人没近,一身浓厚的檐卜香已经先扑面而来。
江弈怀将手上的弓箭收到了身后,他几步走上前,像是有话要说。
裴思渡却没看他,而是回首看了一眼地上被麒麟校事摁在地上的汉子。他缓步走近了,蹲下身来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明空大师,真是没想到,金田寺中匆匆一别,还有再见的一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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