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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此时,郝厨子轻“咦”了一声,放下瞭望远镜。
只见盐田中间的空地上,本来站着一堆百姓和官兵、锦衣卫,双方的气氛呈一片温馨和谐之势。
因为解缙已经话锋一转了。
“国有国法,但国法之外,还有人情。”
“陛下体察民情,如今已经让审法寺修改了《大明律》里面的盐务的规定,尔等之前迫于生计贩卖余盐的罪责,已经被免去了。”
但就在此时,十几名盐丁举着武器楞生生地往这边跑了过来,解缙一介文人,哪怕是为了照顾百姓,扯大嗓门喊着说话,说实话,声音也不大,没到能传播好几十步的那种范围。
盐丁们没能及时发现情况的变化,而负责警戒的备倭军的士兵们,纷纷拔刀出鞘,几张硬弓,也上了弦。
场面一度尴尬至极。
“三娃子,你们咋回来了?快把东西放下,钦差大人赦免我们无罪了。”
随着村长的出声,这些盐丁面面相觑,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如果那能称之为“武器”的话。
解缙大约也是看出了具体情况,这番欲扬先抑的效果不错,灶户们的情绪被调动的很好,下一步就是鼓励他们站出来呈报真实数据了。
这是姜星火教他全面彻查盐务的绝招。
灶户们若是说别的记不清也就罢了,但就像这个时代的农民一定记得自己种了多少亩地,收了多少斤粮食一样,他们产出了多少盐,心里是有一笔帐的。
而只要跟盐场的帐簿对应,就很容易查出猫腻来。
或许这中间数据会因为基数过大的原因,产生一些误差,但重要的不是误差,而是灶户对朝廷的重新信任,和朝堂头一次跨过盐使司衙门,对灶户的直接接触,这是意义更大的地方。
既然灶户们已经人心归附,那么解缙自然不介意对这些莽撞的盐丁略施小惠。
解缙走下高台,周围的锦衣卫组成人墙,警惕地把解缙和灶户们隔绝开来。
“就是这时候!”
郝厨子放下望远镜,骑在树上端起上好弦的钢弩。
真·最后一击。
因为军用强弩不是臂张弩,而是脚蹬弩,是需要用脚踩着上弦的,他在树上没法上弦,是在下面上弦好以后,带到树上的。
不管是现实条件是为了撤退考虑,他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郝厨子的心砰碎直跳,呼吸有了一丝急促,他手里抓紧了扳机,瞄准了对面的人群中央——那个身穿官袍的中年官员。
郝厨子深深吐出口气,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能否命中,但必须全力一试,毕竟是最后一搏了,哪怕只剩下半点可能,也得死马当活马医,尽可能地成功。
郝厨子睁开眼,心中古井无波,缓慢地扣动了板机。
弓弦声响了。
声音很小,只是“嗡”地一震,但回荡在郝厨子的耳朵里,动静却显得犹如一万斤黑火药爆炸那么大。
一股风吹过,卷落了漫天枯叶。
郝厨子的双眼一眨都不敢眨,紧紧地盯着远处箭矢飞奔的方向。
解缙此刻还不知道危险已经临近自己身边,他刚刚被众多士兵簇拥着向外走,心情很愉快,并且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改写,从今往后大约可以平步青云了。
然而他没想过,就在成功的前一瞬,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
旁边的人笑得非常谄媚,而解缙的心脏猛跳了几拍,脸色骤变,突然感觉背脊发凉。
紧接着,他听见“噗嗤”一声轻响,似乎……
是什么东西刺破皮肤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就看到一支箭插在他的胸膛上。
血,流了出来。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他自己。
他抬手摸向胸口,鲜红粘稠的液体染红了他的手指,但是他的手指并没能止住喷涌的鲜血,它们顺着他的指缝溢出,如同一朵绽放的花朵。
解缙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直至灰寂。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一切的赞美、荣誉、希望,都是一场骗局,都是假象,只是为了让他踏上这样一条通往坟墓的不归路
“杀人啦!”
“有刺客!”
“钦差死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中爆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和惊慌失措的逃跑脚步声,解缙的身体横倒在血泊里。
人潮向着四周疯狂涌动,争先恐后地冲出去,仿佛身后追着什么洪水猛兽。
而锦衣卫们,则是迅速反应了过来,有人冲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有人则去找马匹追击。
一片混乱中一双黑靴停留在解缙尸体边上。
赵海川蹲下来,伸出沾满殷红液体的双手捧起解缙那张惨白的脸。
解缙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紧闭着原本布满血丝的双眼。
鲜血汩汩地流淌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条蜿蜒的河,流入了白雪一般的盐田里。
“大人,醒醒!”
——————
郝厨子并没能跑多远,他还是小觑了锦衣卫的能力。
在锦衣卫的追击下,受限于江淮的地形,郝厨子没跑出几里地,就被追上围住,在受伤后自杀不成功,被生擒活捉。
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钦差解缙糟糕的状况。
如果说还有不幸中的万幸,那就是因为弓弩处在理论极限射程的边缘,按照“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的说法,这枚没有淬毒的弩箭,并没有扎的很深,解缙还有抢救过来的希望。
淮安府随着第二次刺杀钦差案件的发生,也开始变得满城寂然。
这种恶性事件,发生了一次也就罢了,再来一次,那就是在抽朱棣的脸。
施幼敏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他没得选。
因为随着姜星火教解缙的这一手“釜底抽薪”,他的秘密迟早会浮出水面。
与其最后坐等暴露,还不如冒险一搏。
但解缙的运气不好,施幼敏的运气更差。
因为不仅刺客被生擒活捉,解缙还只是重伤未死。
在南京的姜星火听说了这件事,朱棣也随之震怒,很快,礼部侍郎宋礼带着大批军队赶到了淮安府,事态开始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虽然管辖着十几万灶户,数量非常大,看起来重新统计的工作量很大,可一旦国家机器全力运转,这一切“看起来”的阻碍,都不能成为阻碍。
被赦免的灶户开始按照不同的盐区提供数据,在小吏们,甚至从商帮里借调来的帐房先生们的帮助下,重新核对盐使司衙门的帐簿,而盐使司衙门,同时也彻底停摆了。
屋里灯火通明,一排长条桌用桌布铺着,下面是齐刷刷摆成十几张的桌子,而桌子上堆放着厚厚的帐册,一个三四十岁、蓄着山羊须、身材矮胖的男子正低头翻阅着汇总的帐簿,时而用毛笔在纸上划出一个个数字。
这时候,有人快步走过去,将房门关紧,压低嗓音说道:“朱副总裁官,查出来了。”
朱恒闻言,缓缓合上帐册,抬起头来。
“嗯,知道了。”
朱恒的反应平淡至极,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吃了”一样。
“这次不是栽赃诬陷,而是货真价实的证据,查出来了”
朱恒没搭腔,只是静静看着来人,直到他说完了,才淡淡一笑道:“施幼敏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刑讯室里,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郝厨子,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刚才他已经把所有知道的,都招出来了。
或许是锦衣卫的手段太厉害,又或许是出于对家人的惦念,亦或是不久前的那一丝触动。
但不论是什么原因,总之,宋礼现在有了逮捕施幼敏的理由。
“这是重要人证,给他上药,保住他的命。”
宋礼刚要起身郝厨子却挣扎着睁开了红肿的眼皮,看向宋礼,嘴唇在蠕动。
“他在说什么?”宋礼疑惑的问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