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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作者:三千单衫杏子红

第3节

仗剑与天竞自由!

第十七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空许生死两相随

雪后的月夜,四下洞明,天地朗澈。冰凉洁净的冷气吸到火热的胸膛里,再化成一团白茫茫的水雾唿出去,一唿一吸间令人身心分外清明愉悦。

半斗坪后山已平地起了一座一丈六高的法台,又以法台为正中、丈六为定长结了一个朱砂阵,鲜红的朱砂洒在新雪之上,甚是明艳喜气。素还真白衣莲冠立于高臺之上,衣袂飘飞、湛然若神,忽然,高臺上的一对法烛唿啦一下燃烧起来,他一双眼眸中霎时满溢喜悦柔情,不由笑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流光飞逝;你既来了,我却又嫌更漏太长。”

谈无慾像一阵轻烟疏忽飘到高臺之上,闻言答道:“如此起心动念、患得患失,你的道可算是白修了。”

“我虽在阵中,却知道有人在阵外瞻前顾后、思虑百转——只怕师弟的道也未见得修得更好。”素还真转过身来,见谈无慾玄衣金冠、清癯秀丽,只觉看了百年仍是不足,恨不能霎时间成就因缘,与他道侣携游、永不分离。二人嘴上虽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可并立高臺、两两对望,眼神交叠缠绵已胜万语千言。

法烛噼啪燃烧,香案上从左至右摆着《太上结游和合契》、以朱砂所书的结契黄裱、两条红绳和二人的贴身信物。素还真的信物乃是他自幼为谈无慾梳发所用的玉梳,谈无慾的信物则是素还真赠他的水晶莲花簪,二人将信物祭出时见对方所持正是自己的旧物,心下又是一阵唏嘘慨叹。

“手伸来。”谈无慾拈起一条红绳系在素还真的左腕上,他细白的手指灵巧的一绕,那红绳便牢牢缠在师兄的手腕上。素还真随即拉起谈无慾的手腕,见那腕子上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映衬着鲜艳的红绳分外动人。只愿这红绳当真能系住彼此,他忍不住握住师弟的手腕不放,用拇指轻轻地摩挲。

“做什么!”谈无慾瞪了素还真一眼,轻声呵斥道:“时辰已到了,还不召唤契兽!”

“唔。”素还真应了一声,执起谈无慾的手飞快地在腕上吻了一下,谈无慾刚要发作,他已手拈指诀、步罡踏斗煞有介事的作起法来。“玉清敕素,大梵分灵。元罡流演,星珠冠周。祷天祝地,仙侣同游。契兽何在?急急如律令敕!”

素还真手结天王君诀向天一指,只见西方天穹金光一闪,倏而一个巨大的y影破空飞来,一隻兇勐威严的巨兽轰隆一声降落于法台之前。这契兽狮头虎身、背生r_ou_翼,踞坐于法坛前几乎将天空遮蔽大半,它神色倨傲口吐人言:“是何人结契?”

谈素二人忙打了个稽首,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

契兽微微颔首,眯着眼又道: “呈上结契黄裱。”

“是。”谈无慾用手一指,香案上的黄裱立时飞到半空中。契兽顺势用嘴去衔,却如被火燎髮出一声惊天惨叫!只见那契兽将黄表远远甩出,身后九条尾巴不停的甩动、震得地动山摇,它勐地举起巨掌向法台拍将下来,一双血红的兽瞳怒目圆睁,吼声如雷:“凡人!汝等一个因果未了,一个仙缘未断,也敢结契!”

眼见变故陡生,素还真与谈无慾虽惊不乱,素还真飞身而起以自己的指掌去接巨兽这轰然一击,谈无慾同时以手印结起真武金刚阵,护住法台四周。只听空中传来契兽一声不可置信的狂啸,它巨大的身子竟被素还真这轻轻的一掌推得向后跌去,一时间半斗坪后山一片山石都被它压得稀碎。

巨兽四爪朝天仰躺在地上,周围烟尘飞漫、雪霰纷飞,它双眼圆睁尽是惊惧疑惑,自己竟被一个凡人一掌击倒?一定是它沉睡几百年,尚未清醒……这一定是个噩梦。

“我二人真心祝告,还请阁下怜悯。”

契兽眨了眨血红大眼,僵硬的将头扭向声源处,只见素还真向它作了一揖,温雅而立。

“汝……汝……”契兽心下几番思量,还是不信这文质彬彬的修者有如此能耐,它勐地跃起张嘴向素还真咬去,心道上次是此人侥倖、这次必能令他当下毙命。

素还真轻笑一声,对高臺上的谈无慾道:“师弟,这猫儿好不听话。”说着他不躲不闪,直挺挺立在契兽巨口之前。还未待契兽得意,一道剑光顷刻从天噼落,贴着它的鼻子直削下来,契兽急向后窜,哪知身后乱石碎砂无处踏脚,又摔得头晕目眩、四脚朝天。

素还真仍是笑意盈盈:“多有得罪,我师弟脾气不好。”他伸手一招,那黄裱已回到手里,他将黄裱递到契兽嘴边又道:“请收下我二人的契书,阁下也好完完整整的回去。”

这话中隐隐威胁之意令契兽直打了个激灵,它暗想多年未到人间走动、不想人间修者已有如此能耐……可那黄裱如火炭一般,又如何能吞得下去?只得支吾着说:“若非要吾收也不是不行……前世因、今世果,汝十年果报将至,只要寻得汝的冤亲债主将情债还了……”

素还真抬头望见谈无慾站在高臺之上,脸色被月光雪光映得又白了几分,他心下暗道:什么债不好、偏偏是情债,我若愿去还,还要叫你来改命?素还真深知自己的果债是谈无慾的心结,二人自热泉双修后已多年绝口不提,此时哪容这契兽再谈!他霍然出手掰开契兽的大嘴,右手握着獠牙较劲顶开它的上颚,左手整条手臂都伸到契兽嘴里、将那黄裱直怼到喉管,冷笑道:“多话!如今你是吞也得吞,不吞也得吞!”

契兽疼得呜咽大叫,那黄裱像一团火球在它嘴里燃烧,可任它如何挣扎抵抗,素还真钳制住它的手竟纹丝不动!契兽见他已变了脸,哪儿还有半分谦和沖淡、风度翩翩的高人模样?素还真的手还在往它嘴里杵,他寒着脸y恻恻地又道:“你再不吞,我就用手把你的心掏出来!”

契兽已吓破了胆,它百般无奈,只得忍着燎烫将那黄裱咕噜一声咽了下去。这一下,犹如吞火炭饮滚油,疼得它四爪离地、蹦起十数丈,霎时间一片地动山摇。契兽疼痛难忍,只想将这黄裱吐出来,素还真哪里容它,扯下自己的腰带一甩,这绣着莲纹的布条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将契兽的嘴缠个死紧、任它挣扎撕扯也是无用。

“师弟,行了。”素还真飞身回到高臺之上,如同看不见眼前的烟尘穿空、乱石崩云,“现在把它送回天上,咱们就算礼成了。”

“你要如何送它回去?”

素还真微微一笑,手拈步云指,口中念道:“天地玄宗,万疟靖。广修亿劫,证吾神通。起!”话音甫落,只见那契兽庞大的身形平平向上飞起,可升到半空中又忽然向下坠去。

“师兄的登云咒不灵啊,”谈无慾挑眉道:“瞧我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激s,he而出,那符纸黏在契兽身上,又将它向上提拉了百丈,终是燃作一团化成灰烬。

“哈,有些意思。”素还真平推一掌,一个巨大的金光佛手接住契兽向天穹托举而去,竟是密宗大手印。这佛掌几乎将契兽送到云端,金光佛掌被月光一照,却化成了点点金色飘尘。

谈无慾双眉微蹙,他袍袖一挥五色令旗依照八卦方位急速飞旋,抬手间已结了十六个手印,朗声敕道:“西南八坤对未申,西北一干对戊亥。十二天门次第开,四海八荒任去来。”他脚下一跺,十二都天门阵法运转之间,已将契兽巨大的身形抛上了云层。

还没等二人高兴,忽听西方天际响起一声炸雷,二人的黄裱和素还真缠裹契兽的腰带被从云层狠狠掷下,一道威严清圣的天音传来:“不容于天,违逆于地。因果未了,黜去不收。”

素还真怒火升腾,向天断喝道:“甚么不容、甚么违逆!偏要你收!”转眼间紫华剑已在手中,一招紫霄腾龙龙气剑气裹挟黄裱又向天上飞腾。谈无慾见此,凤流剑亦暂态出手,以冷月飞凤襄助紫华威势。双剑合璧龙凤交感,两道紫光急速向天飞去,直欲击碎凌霄、刺破天穹!

天威哪容轻犯?一霎时十数道闪电向二人当头噼下,将高臺与朱砂阵噼得破碎崩飞,半斗坪后山顿成一片废墟。素还真足踏八卦迷踪步、谈无欲脚踩四象无形步,在密集的闪电中急急游走,可那闪电落个不停,且越落越快、越落越密,二人闪避起来愈发吃力,发梢衣角已发出阵阵焦煳味道。正在危急存亡之刻,素还真叫道:“无慾!”谈无慾应了一声,手捏剑指以指掌为剑运起剑招,正是二人合创的明圣剑法!

二人背对背而立、互为对方掩蔽死门,明圣剑法攻守兼备、ji,ng妙无匹,他二人宝剑虽不在手,但你进我退、默契无间,眼见这闪电阵已渐至消歇,再撑一时三刻便能破阵。谁知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向素还真背后落下,谈无慾伸手一挡,那闪电不偏不倚正将他手上的红绳噼成两段!谈无慾心中一阵极痛,不及细想忙用手去捞,可不知怎的,那红绳坠落的速度就是比他的动作更快一分、无论如何也抓它不住。这时,有一道闪电破空击来,正中谈无慾右肩,他闷哼一声竟咬着牙仍去拾那红绳,却见又一道闪电噼来,那红绳就在他指尖之前化成灰烬。谈无慾眼见如此,顿觉他二人果真是情深缘浅,天命终究难违。

最后几道闪电又向二人落将下来,谈无慾竟呆立原地、不闪不避,素还真心下大骇,忙将他向怀里一带。几番躲闪抵挡,却不防最后一道刚勐至极的闪电正噼在素还真后心,他一口热血直喷到谈无慾脸上,刹时昏阙过去。二人浑身浴血倒在地上,谈无慾这才如梦方醒。又闻“哐当”一声,两道紫光从天坠落,二人的宝剑交叠跌到尘埃之中,正如主人一般狼狈,漫天的黄纸纷纷扬扬的落下来,二人的结契黄裱不知被谁扯的稀碎,随风乱飘。

多么可笑啊,现在正这么紧紧抱着他的人、明明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人,却是註定会失去的,这就是天命吗?谈无慾仰面朝天躺在一片废墟中,乌云蔽月、狂风唿啸,雪又开始落。素还真使劲搂着他的腰,即使晕阙过去、力道仍大得吓人。他用手轻轻抚了抚师兄染血的鬓髮,木然自语道:“算了吧,我註定不是你命里的那个人……”却不知是说给谁听。

谈无欲似是疲惫已极,薄薄的眼睑再撑不起浓密的睫羽,他微阖双眼,一道水迹由他脸上滑到素还真发里,不知是雪是泪。

第十八章 仙侣难成翻作怨,弦歌寄向阿谁边

不知昏阙了多久,素还真悠悠醒转,谈无欲脸色惨白正望着他,二人身上已覆了一层霜雪。素还真急道:“无欲,你可无事?”他自己背上伤口将一身白衣尽染成血色,却先去问旁人有事无事。

谈无欲右肩处的玄衫一片濡shi,鲜血融了冰雪复又结冻、血r_ou_与冰雪粘在一处,他却似不觉得痛,只用手推了推素还真,径自站起身来、将血r_ou_与冰雪生生扯开,热血飞jian到雪地之上,很是触目惊心。可谈无欲脸上仍是毫无表情,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素还真见状一愣,赶忙扯下自己的衣袖去为他包扎。谁知谈无欲却不领情,他身子向后一闪,堪堪避开素还真的手,寒着脸冷笑道:“本以为那书是个伪作,我来也只不过是为看你的笑话,谁想竟是真的?这可算是飞来横祸,触了老天的霉头。果然与你牵扯、必定没有好事。”

素还真大惊失色,这话分明漏洞百出,可他惊急之下偏偏挑不出错处,只得嗫嚅道:“无欲……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谈无欲哼了一声,一双眼睛向素还真冷冷扫去,“托师兄的福,弄了这一身的伤,我谈无欲何曾如此狼狈?你将那契兽打得那般惨,我现在只怕它向天参上一本,碍了我的仙缘,到时候看你拿什么来赔!”

“仙缘?我们不是说好放弃……”

谈无欲抢白道: “笑话!谁与你说好?我不知修了多少世,才有这样的福报,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他见素还真白衣浴血、颓然而立,又如何不难过、如何不心痛?可他二人命中既已无缘,结契改命又得了如此下场,执意强求下去恐有性命之危,只得狠下心绝然道: “况且,这我们二字又从何说起?你是你,我是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反正你我功体已成,也再不须双修,今后就各自修行,你莫要再来烦我。”

素还真乍闻此言,真是犹如冰水浇头、心寒齿冷,好似二人百年的朝夕相伴、交颈缠绵都是黄粱一梦,似他这般人物,竟也一时心魂剧震,浑噩迷乱间痴痴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话如八柄尖刀、刀刀刺在谈无欲心上,刹时间当初历历欢爱、如今种种不堪尽皆涌到眼前,他心血上涌顿觉喉头一阵腥甜。谈无欲忙转过身去以袖掩口,竟将这口热血强行咽了下去,他眼见面前风雪飘摇,天地一片冰冷苍茫、不知归途何处,相依相伴、相知相念之人就在身后等他,可他却不能再回头。“当初怎样?今日又怎样?当初双修,也只不过是为救你我的性命,我早便说过、那不过是个法门,是你……”

“是我自作多情。”素还真觉得背上的伤口连着心口抽痛不停,他亦转过身去,极悲凉的笑了一声,从喉咙中一字一字地挤出一句话:“从始至终,都是我自作多情。”风雪漫飞,二人背向而立,四下破败不堪。造化弄人、爱极生怨,大抵如此。

正在伤情之时,只听有人喊道:“诶呦,我的老窝给人端啦!”八趾麒麟云游归来,见半斗坪后山已成了一片废墟,不由心急火燎、连声骂道:“兔崽子!败家孽徒!你们这是练了什么妖术,把我的老窝祸祸成这样!”他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行来,见一本书掉落在雪地上,拾起一看更是震惊,他将书向素还真怀里一塞:“了不得!了不得!这上古禁术你们也敢施为?”

素还真向八趾麒麟道:“禁术如何?又不是没有练过……”一双眼睛却望向谈无欲, “师父就不该将双修秘术传了我们……”

八趾麒麟讶然道:“这又与双修术有什么关系?你们脱胎换骨,还不是全仗那法门?”

“法门,哈哈!”素还真听了这话但觉荒谬绝伦,心里蓦地窜起一股邪火高声讽刺道:“你们都将双修视作普通法门,倒只有我参不透了。”

谈无欲何尝不知这话是说与他听?他不欲多言、拔足便走,方行了几步只听脚下啪嚓一声,低头一看,正是方才祭出的信物水晶莲花簪。他心中一痛,却仍昂着头强撑道:“倒忘了还有这个,这倒干净……”说着头也不回、仍往前走。

这莲花簪断裂的轻微脆响竟如惊雷般炸在素还真脑中,他眼见谈无欲越走越远、再看不见,又是一阵心疼如绞、头痛欲裂。八趾麒麟见素还真俯下身去一一拾起莲花簪的碎屑,他虽为二人逆天结契的行为所震惊,但他心道两个男子、又能做甚?大抵只是二人常年相伴、一时情志昏乱。素还真命中有一段因果情债,等他见过山下的莺燕红颜、遇到自己命定之人,自然就能醒悟。八趾麒麟摸了摸胡子,随口道:“老大你无须在意,你命里自有一段正缘。这缘分就在眼前,你收拾收拾,不日便下山罢。”

“甚么正缘?”素还真猛地抬头,语声乖戾,直直盯着八趾麒麟。

八趾麒麟刚要答话,只见大徒弟双眼血红,竟是隐隐入魔之兆,他吓了一跳,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素还真突然狂笑数声,站起身来神色癫狂的指着八趾麒麟问道:“我与师弟相守百年,你说他不是我的正缘、山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却是我的正缘?”他的手又指向落雪的天穹,“我千辛万苦寻了这书来,不惜自毁命格、但求两厢厮守,他却说我们天地不容、硬是不收!”他把《太上结游和合契》向空中一抛,一掌狠狠震碎,仰天大笑道:“你叫我们结不成道侣,我便叫天下人都再结不成!结游之法从今绝矣!”

八趾麒麟见他这副模样,已是心惊胆寒,劝又劝不住、打又打不过,他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厢素还真还在向天狂呼:“什么是天命?什么是因果?凭什么用一句天命就逼得我们分开?凭什么用一句因果就要我去爱别人?我不信!我不服!”他边喊边向半斗坪里走,间或叫着谈无欲的名字,一声一声尤似杜鹃啼血、痛彻心扉。

素还真浑浑噩噩走到竹亭旁,见那竹亭又落满了雪,他呆愣之间若有所悟:原来施法令风雪逆行也只是一瞬……人在宇内是为囚,任你本事再大,又如何与天地去争?素还真跪倒在雪中,唯觉脑内茫然、心中悲恸,一股怨毒愤懑之情,任是如何狂哭大笑都难以发泄万一。恍然间,又见两人的茶杯仍并排放在茶盘上,青玉斗紧挨着斗彩方杯,尤似二人昨日。他一阵发狠,冲过去将两个杯子碾得稀碎,把粉屑搅在一处,复而狂笑道:“再分不开了!再分不开了!”

谈无欲在屋中枯坐,素还真如此癫狂执念,他又怎么能听之不闻?他强自镇定伸手去倒茶,双手却抖个不停。茶壶中的水早已冷了,这一口冰凉的茶水灌下肚去,真是寒彻肌骨,刺激得他喉管发毛,一阵忍不住的咳嗽。谈无欲俯在桌案上咳得天旋地转、眼角噙泪,他二人向来是天之骄子,何以竟落魄至此!屋外素还真的呼喊渐近无声,谈无欲强打ji,ng神、站起身来,他打开门,见素还真倒在竹亭中,地上淌着一片血迹。

谈无欲慢慢向他走去,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只是白发换了青丝。那时他向他走去,明知道彼此无缘、还是飞蛾扑火;现在,无缘仍旧无缘,飞蛾和火已化成了一团灰。那时他迈出这一步,到底心存奢求妄念;现在,时光流逝、尘埃落定,他连妄念都不能再有。谈无欲最擅卜筮,他自始至终都清楚,素还真命中有妻有子,如今的难堪,怪不得人、怨不得天。谈无欲从背后轻轻拥住素还真,把脸埋在师兄沾染了泥泞的长发里,淡淡的莲花香和血腥味儿与那时候如出一辙,他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双修前的那一夜,无论当初还是今日,他都不曾后悔——早知如此,亦不悔当初。

“师兄……师兄……”他磨蹭着素还真的发鬓,低声轻唤,一声又一声,像是回应方才素还真撕心裂肺的呼喊。风雪重重,这一声声呢喃似的轻唤,被狂啸的暴雪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久久、久久都没有断绝。

“现在想来,老大那时候为心魔所扰,也是因为因果到了、他却迟迟不肯下山所致。”八趾麒麟顿了顿又道,“我就说他俩不过是一时情乱,你看,老大这一下山,老婆孩子热炕头,耗了百年都舍不得回来。”

无忌听了当年旧事,只觉得八趾麒麟的话似是而非,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便又问道:“依师父所说,大师兄当时已有入魔的征兆,这入魔又是如何好的?他又是如何下定决心下山的?”

“这嘛,”八趾麒麟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的答道:“他……下了山还了债,入魔自然就好了,至于他为何下山……嗨,年深日久,也不必追究了。无忌你大可放心,他二人命定无缘、纠葛不上,且老大下山一番历练,情劫已破,虽有一子、却已遁入空门,他的因缘果债俱已还清,只要他尽职尽责、全力而为,正是大阵护法的最佳人选。”

无忌心下掐算着素还真的八字几番思量,情债已还、当真情劫就解了吗?他擅长机关阵法,并不专ji,ng于预测卜筮,虽然觉得这里似有不妥,但又觉得是自己关心则乱、胡思乱想。无忌退出八趾麒麟的ji,ng舍,眼见月光如水,忽又闻一阵琴音从素还真所居的五莲台传来。他闭目听了半晌,若有所思的自语道:“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y,喜长宵兮孤冷,抱玉琴兮自温……是《广寒游》。”

无欲天与五莲台一西一东,这琴音却随着夜风频频吹送、丝丝扶摇直入小楼,幽微悱恻的音调似在低诉相思、细数离情。谈无欲恍若不闻仍在静修打坐,而就在琴声消散在天地间的一刹那,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谁家三叠玉弦声,

凭虚吹送广寒宫。

余音卷得仙袂起,

正在无情有思中。

第十九章 玉锋截云冲紫府,剑光照空白帝惊

道门仙府,洞天福地,半斗坪早不似昔日寒酸景象。明堂广场,气象万千,危阁飞檐,云飞雾笼,时有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偶引仙禽灵兽嬉游盘桓,虽无画栋雕梁穷奢极侈,却有拙石朴木天然趣味,好一派胜景楼台、清华仙阙。半斗坪旧时所在,乃是在天山之巅,只有草亭一座、陋室数间。天山其高、拔地万仞,云流堆积山腰、奔流舒卷,流云阻隔,山上山下顿成两个世界,有时山下暴雨如注、山上仍是日光耀人,又有时山脚晴光朗照、山巅却有天风天雨侵扰,高寒凛冽能将凡人吹化冻僵,非修道人不能禁受。百年前八趾麒麟重建半斗坪时,因想着光大门户,恐新入门人禁不住天风天雨,便将洞府从山巅移到山腰,在白云深处之中建一座云中道府。半斗坪新址中,唯有谈无欲所住的无欲天小楼破云而立,越乎重重烟岚之上,眼见楼下白云聚散浮沉,独对天风天雨,当真是神人居焉。底下人只见云幕时开时合,楼台或隐或现,实在是飘渺幽微。

素还真回转门内已有十数日,这些天他虽时时去小楼探访谈无欲,可不是遇到无忌在请教功课,便是有冷水心、寒山易随侍左右,总不得二人单独相见,说些肺腑衷肠的话。他下山百年,夜夜魂梦不安,总梦到往昔与谈无欲相伴相守的日子,醒来后无限离愁别恨、益发苦涩难堪。自回山后,他的梦亦变了,梦中一片云雾渺茫,他向无欲天急急而奔。可任素还真使尽千般解数,就是无法接近那座掩在烟岚里的小楼,他望不见小楼、更看不见谈无欲。绝望的窒息感和逼仄感令人发疯,耳边风声雨声雷声一阵乱响,太阳x,ue突突直跳、耳膜震得生疼,五内如浇滚油,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但素还真脚下不敢稍停,恐惧感犹如洪水猛兽在身后紧追不舍。忽然,一个霹雳凌空劈下,将深重的云雾撕成两半,素还真瞪着小楼的所在目眦欲裂——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无欲天,没有小楼,没有师弟,什么都没有。素还真呆立在原地,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紧,茫然间,觉得自己把心肝肺腑都呕了出来,只余下一个空洞的腔子,冷了的血滴在空无一物的胸膛里,发出苍凉的回声。然后,凭空涌出很多人,人人都在笑,他们拍着手指着天上,说眼见着小楼化成一道神光飞上了天穹。所有人都看见了,只有他没有。“你来晚了”,每个人都这么说。“晚了!”“晚了。”“晚了……”不同音调、不同语气的万种声音扑面涌来,素还真颓然跪倒、头痛欲裂,他把颤抖僵硬的十指cha在雪白蓬乱的长发里,其中的懊悔自责、沉痛悲苦已不堪描述。他来晚了。他与谈无欲从此人间天上,死生再难相见。云霁日出,素还真觉得自己在欢笑的人群中犹如孤魂野鬼,被日光一照直要魂消魄散。他眼望青冥倒在地上,红尘于他,已不异无间。

每每由梦中惊醒,素还真都是毛发悚然、冷汗涔涔,他推开窗户,在暗淡的星光里,由极东的五莲台眺望极西的无欲天,云锁楼台、重阁掩映,凭他一双慧目仍是看不分明,心中不免又是惴惴难安。他也曾想过就算翻窗爬墙也要单独见师弟一面,将道场当作西厢,把这百年的离思幽恨细说从头,也顾不得放诞荒唐;可又怕他想说的话、谈无欲已不想听,这样唐突冒犯,更惹得师弟不悦。素还真以前最喜欢招惹谈无欲,甚至故意逗师弟不快,现而今、他却怯了,他生怕谈无欲觉得他轻浮无礼,连这最后一点相处的时间,也不肯再给他。杂念丛生、痴缠纷扰,素还真本是多情多思之人,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就这么站到晨光熹微,一任风露云气濡发shi衣。等到天光大亮,他便更衣束冠往小楼而去,一坐就是一天。即使他与谈无欲不得独处,他还是日日要去无欲天探访,只为告诉自己,小楼还在、师弟还在。谈无欲一任他来便来、去便去,态度自然有礼,与待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

这日,无忌来向谈无欲请教道经上的疑难,素还真便盯着谈无欲为无忌讲解道书的侧脸发愣,想着师弟会不会扭过头来瞪他一眼,像以前一样,眉梢眼角锋锐逼人,可那双眼睛里,分明有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赧然意味。那时候,只这一眼、只这一点若有似无的别扭赧然,总能令素还真心口发烫,即使隔着千万人,他们甫一对视,千万人便都成了云烟。发烫的心口,只有把脸埋在师弟冰凉柔软的长发里才得缓解,万年果清甜的香气充溢胸膛,手挽天河水、怀拥明月香,令人满足得想叹息。谈无欲冰雕玉琢似的侧脸微微一抬,眼光流转间果然与素还真的目光相遇,可谈无欲的眼睛一如他所住的小楼,笼着层层云烟雾霭,素还真已在其中看不到任何熟悉的情绪。眼神毫无闪避的交接,师弟甚至不会刻意回避他凝望的视线,谈无欲淡然地向素还真点点头,让寒山意再为他添一盏茶。他二人之间,从一生一世一双人到泯然众人矣,再不复往日亲昵缠绵。百年的可念不可说,而今的可望不可及,令素还真的理智细如游丝、情感重似山峦,犹如以一线系着千斤,缠绕在五脏六腑上,勒得一颗心疼痛难禁,早晚不是心碎肠断而死,便是悬丝崩摧、入魔发狂。现实与梦境都是酸楚难堪,梦境中的离别终有一天会成为现实,如此日夜煎熬、忧思惊惧,也亏得是素还真城府深沉,他面上竟仍是温文尔雅、言笑晏晏。

“方才谈师兄说起玄宗剑诀,倒令无忌想起一事。”金乌西沉,云雾被夕阳映成彩霞,云丝彩线一般飘飞流动,更显得道府洞天瑰丽奇美,素还真与无忌从无欲天告辞离开,无忌笑向素还真道:“当初相遇,无忌便想看师兄的剑,不知现今能得一见否?”

素还真笑答道:“你虽未见过紫华,也早该见过凤流了,它们本是一对宝剑,大同小异罢了。”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谈师兄用剑了,”无忌略一思忖,接着道:“上一次只怕还是五十年前的道门大会,谈师兄闭关出来,那时他的剑术已臻化境,并不用手持剑,而用道门绝学、飞剑之术将凤流剑放起。他自己凝立不动,便以凤流剑连折道门十三大高手,无论怎样厉害的道剑法宝,只要被凤流紫光一绕一绞,登时化成齑粉。”无忌眼中闪过激动的神采,彷佛五十年前的盛会如在面前,他又听见太一钟振聋发聩的鸣声,每响一声半空中便出现一行巨大的金字,“天山半斗坪,胜!”,前字方消、后字又出,连续十三次,把那天的天空映得一片金光耀眼。“哎呦呦,了不得!”八趾麒麟捏着胡子连连惊呼,把胡子薅掉了好几绺。全场的人或愤恨、或嫉妒、或赞叹、或惊疑,做出种种贪嗔痴慢的众生相,只有被众人眼目盯着、口舌念着的谈无欲,独立高台之上,玄衣无风自动、脸上无悲无喜。无忌仰望着他的师兄,忽然觉得谈无欲眼中掠过一丝轻烟似的寂寞,还没等无忌看清,谈无欲已敛下眼睫,在万众喧闹鼓噪间,竟显出一种凄凉的况味。

素还真沉吟半晌,方才低声道:“高处不胜寒。”好似不用无忌说,他已懂得了谈无欲的寂寞,犹如亲见。无忌闻言一愣,即便听过无数关于他们的传说,他也从没想到,一个人竟能对另一个人深知若此!无忌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忧惧情绪,只觉得二人如此相知深契,眼见便要仙凡永隔,绝难轻易割舍。不待无忌细问,素还真又道:“其实,我并未带紫华剑下山,这剑就封在天山地肺之中。”

“诶呀,”无忌惊呼道:“神物潜锋百年,地肺中水火风流转不息,不知伤到不曾……师兄怎的还不去取!”

“这嘛……药有药引,我这剑也要有个剑引才能取得出,为此一直耽搁。”

无忌禀赋深粹、最是热心,立时答道:“大师兄何不早说!无忌虽不才,但星月琉璃剑乃是谈师兄所赠,无忌爱若至宝,数十年间一直以冰河水、银星沙淬炼,也算得当世名剑,便以此剑为引如何?”

“只怕……”素还真话未说完,忽然心中一动,眼光转处改口道:“如此,多谢无忌了。”无忌最爱宝剑,一听这话立时眉开眼笑,将心里的朦胧忧思抛到脑后。

万类呼吸,各有孔窍,地肺乃是山川大地呼吸的孔窍,地水火风四大流转之所。天山地肺在重峦深处,怪石林立、草木不生,地势极隐秘险恶。素还真与无忌化光落在一处山洞前,洞内石笋犬牙交错、势如猛虎啸天,素还真右手结印向前一点,顿时洞口金光一闪飞出一张燃着的封印符咒。咒符方化成灰烬,无忌只见一道紫气豁然冲霄而起、穿出云层之上,映得半边天空异彩纷然。无忌才赞得一声好,就听素还真大声道:“小心了!”

话音未落,先是地面龟裂、渐有碎石飞起,顷刻地动山摇、山石喳喳作响,洞中心石地忽而碎成粉尘,地下陷出个大洞,电光石火间,由砂石影中窜起一道形如紫虬的光华,离地便往洞外飞逃。无忌见状,连忙喝道:“出!”星月琉璃剑化成一道蓝光倏然飞起,直直向那紫光缠去。紫华剑剑光何其迅速,眨眼间已飞到半空之中,琉璃剑紧追不舍却总是落后一步,剑上蓝光已臻大炽、再不能快,反观紫光渐才由弱变强,速度益发迅捷,甚是游刃有余。无忌只怕神剑钻入云层不知所终,急急催动真气、以气御剑,令琉璃剑从斜下方直挑上去,阻住紫华的去路。谁知紫华剑突地平掠出去,似被琉璃剑追得极不耐烦,掉头竟向琉璃剑刺去。

无忌心下大惊,不由连呼“诶呦”!他见过凤流剑的厉害,哪敢让琉璃剑与紫华硬碰,忙令琉璃剑掉头逃遁,蓝紫两道剑光登时攻守易势,紫华剑如神龙夭矫,在空中辗转腾挪追得琉璃剑好不狼狈。眼见紫光猛地大亮,剑光闪电似的一窜转瞬绞住蓝光,无忌心疼至极,大喊一声:“不好!”说着把两眼一闭,哪里忍看自己的爱剑被绞得粉碎?

正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一人清叱道:“无忌退下!”弹指间又一道紫光从天边飞来,紫华剑立时一个大翻转,咄咄逼人的戾气火灭烟消,舍了琉璃剑飞迎上去,双剑会和、大放光华,龙啸凤鸣之声不绝于耳。无忌闻言赶紧收了功法,睁眼一看,谈无欲已悄然站在一侧的山巅上,羽衣星冠、风姿卓然,素还真笑捧着毫发无伤的琉璃剑站在他面前,空中两道紫光紧紧缠在一起,恰如龙凤交颈。

——

无意中看了一眼文章列表,正文我竟然有两个月没更过???????

把半斗坪大概脑内图了一下,无欲住的地儿也更具象了,保持文章前后一致性,把老素初回门派见到无欲的那一段景物描写也相应的改了,改成:

【 那小楼本在层层云霭雾气笼罩之中,此时云气排闼,只见楼顶天光洒落、青冥杳杳,数只仙鹤徘徊飞翔,不似人间景色。谈无欲用手抚着仙鹤的羽毛,从楼上望下来,见一片跪拜的人中有一人微笑而立。可是谈无欲的眼光顿也未顿,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从那人身上掠开了。不多时,天风拂动、岚聚云合,重又是雾失楼台,斯人亦不可见。】

紫华凤流跟他们的主人一样是两口子,嗯=。=

无忌宝宝差点又被素老j,i,an坑了,还好没有真的绞断宝宝的剑,要不宝宝真要哭了……其实老素就是羡慕嫉妒恨,???♂?

云雾缥缈间的仙子感觉真是十分脱俗美丽,琢磨着在这个背景下得r_ou_一发哈哈哈哈,不能浪费!

双剑小剧场:

凤流(瞪眼,嘲讽):有人火气很大啊,跟哪儿干嘛呢!

紫华(哆嗦,老实交代):打小三呢……

凤流(怒):你说谁有小三????

紫华(跪):此小三非彼小三,老婆大人不要误会!!我是说,打老三呢!

凤流(再瞪):好像很有理哦,老三就能打???

紫华(抱大腿):再也不敢了,快和我双剑合璧好不好!!!!

凤流(羞):……死鬼,谁和你双剑合璧……

【明圣剑法】【双剑合璧】

第二十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无忌忙向素还真道谢收回宝剑,随即向空中望去,只见凤流紫华双剑从半空中徐徐飞落,悬浮在丈许之外。剑上锋锐耀目的紫光早已褪去,各自显出本相:紫华剑朴拙雍容,剑身宽而威,剑长三尺又三,一条由剑意凝成的赤龙隐隐盘踞其上,围绕着剑身不停腾挪长啸;凤流剑典丽清贵,剑身窄而颀,亦长三尺又三,剑意凝成的青凤栖于剑身之上,九条长而美的尾羽随风飘摇。双剑紧紧并在一起,剑上龙凤化形更是缠绵在一处——赤龙已半离了紫华,龙身不住向凤凰身上缠去,那青凤向来清贵高傲,此时竟以柔软的颈羽与赤龙不断厮磨。龙凤一啸一鸣,一低沉一清越,声中哀哀缱绻,宛如互诉衷肠。

无忌方自称奇,又见双剑靠近剑柄处各有古篆铭文,紫华剑上镌的四句是:“五金之英。太阳之ji,ng。日耀乾坤。神龙有悔。”,凤流剑上的字句之相对,乃是:“九炼之荟。太y之萃。月生沧海。鲛人无泪。”四句。无忌读罢,心中暗道:这样两柄绝世神兵,怎的剑铭如此不详?《易经》乾卦上九有亢龙有悔之语,龙飞天极、悔之晚矣,怨悔之意自不必提;鲛人泣珠,竟至泪尽,其中幽恨更是锥心。以前只看凤流,倒还没觉得如何,今日将这“神龙有悔”、“鲛人无泪”二句和在一处看,真是幽怨惘然、好不如意。神物铭文犹似谶语判词,剑铭隐隐不详,只怕亦会妨主,落得个剑摧人亡的下场……一念至此,无忌不由打了个寒战,见疏星朗月之下,两位师兄内莹神仪、外宣宝相,丰神俊逸、飘然若仙,修为岂是自己能比?转念又想:二位师兄天纵奇才,所思所虑必在自己之上,想是对剑铭早有洞见、并不妨事。莫说谈师兄仙道大成、不日飞升,就是素师兄方才摄住琉璃剑那一手分光捉影的功夫,自己也是难望项背,真是忝与师兄并称日月星三才子。无忌温柔敦厚,想到这里益发起了勤勉恭谨之心,此后对谈素二人更是佩服之至、言听计从。按说这谦恭之心本是极好,可岂不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无忌的阵法修为与细腻心思,飞升大阵本是万无一失,就是因为这一点自谦,反而生出了天大的祸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在无忌思想之际,忽听紫华剑铮鸣一声,嗡嗡之声大作,震得天地颤抖、云垂海立。谈无欲唤道:“凤流,回去了。”他的声音既轻且柔,但却在响彻云霄的剑鸣声中清清楚楚的传来,凤流剑哀鸣一声,剑上青凤数次展翅欲飞,都被赤龙紧紧裹住尾羽,不让它离去。谈无欲见状,方欲以功法招回神剑,只见双剑合璧化成一道经天长虹倏忽冲霄而起,去势极迅猛、无异星火。双剑突然飞去,大出所有人意料,无忌“诶呀”一声正在惊疑,就见素还真与谈无欲同时化光追去,无忌也忙腾起身形,终是慢了一步,哪里还有双剑与二位师兄的踪影?他左等右等不见师兄回来,只得先行回转半斗坪。

空中一道七彩霞光往西方疾飞,后面一点金芒与一点白芒紧追不舍。紫华凤流双剑合璧,威能何止十倍,任是谈素二人玄功深粹、仙法神妙竟一时也追它不上。不知追了千里万里,眼前忽现一座高山、摩云接天,刚好挡住双剑去路,素还真忙道:“好机会!”话音刚落,两人像是早已商量好般一左一右抢上前去,手中祭起五行禁锢法术,顿时化成一个火圈向双剑箍去,但听噗噗两声,双剑已从空中坠下,剑锋向下、没柄cha在一块山石之中。剑上龙凤引显石上,赤龙仍旧缠着青凤,依依悲鸣不已。

“紫华,百年不见,你的气性倒是越发大了。”素还真单手提起赤龙的后颈,甩面条似的将龙身一阵乱抖,赤龙五个小爪不停挣扎,瞪了一双ji,ng光四s,he的龙目,向主人呼哧呼哧的喷气,龙的尾巴还是使劲勾着青凤的尾羽不放。那青凤却极温驯,栖止在谈无欲手背上,不住磨蹭主人的手腕,谈无欲柔声道:“神物本无定主,你若要离开,我绝不强留,只是相从多年,也该告别才是;若是另有内情,也请道出,一同参详排解,岂不是好?”说着默念仙诀,一指双剑,赤龙青凤顿时又幻化成两个粉雕玉琢的少年,向谈素二人双双拜倒。

凤流幻化的少年,一双吊梢凤目极似谈无欲,哀哀道:“蒙主人怜爱照拂百多年,凤流铭感于内。只是吾与紫华分离百年,今日再见,情难自制。主人飞升在即,实怕与紫华聚日无多、又要分开。吾等本是至坚之物,思及此处,也觉得如同业火焚身、不能忍受。主人亦曾说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凤流纵是无心之物,经过这百年,也深知其中苦楚,能摧折金石。吾知道主人有心提携吾同登天界,这本是为剑者至极无上的荣耀,可如此仙凡永隔,更不得和紫华在一起……主人恩重,旷世仙缘就在眼前,是凤流囿于私情、不堪大用,只盼与紫华相伴相守。若又要分离,吾等再难承受,只愿同成顽铁、共化尘灰!”说到后来,语已哽咽。紫华早已抱住凤流 ,蹙着一对流云似的涡眉也高声道:“誓拟同生死,愿共尘与灰!”

素还真心下大震,本以为双剑是至坚无心之物,谁知竟也深情如斯!双剑乃是一炉所出,一如他与谈无欲自幼相伴,这百年分离,将神剑都消磨得神摧意折,不能成双、愿化顽铁飞灰。剑犹如此,人何以堪?!只怕谈无欲飞升之日,就是他心碎身死、魂消魄散之时。素还真怔怔出神之际,谈无欲已应允了双剑所求,将凤流留在红尘、令其与紫华永世相守,双剑自是欢喜非常。谈无欲见事已妥帖,转身欲走,素还真猛地拉住他的衣袖,沉声唤道:“无欲,别走……”这一声似是从素还真的肺腑中发出,迥异于他平时温雅磁性的嗓音,竟有些破音发抖,其中压抑的情感强烈到令双剑同时打了个颤、面面相觑。

“有事?”谈无欲停步回头,淡淡问道。

素还真屡次张口,千言万语,肝肠欲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只能紧紧抓着谈无欲玄色的广袖,半晌后才挤出几个字来:“我有话想和你说……”谈无欲闻言站在原地,只等他说。可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素还真开言。正在踌躇难言之时,山下忽然传来人语之声,素还真忙道:“去上面说。”说着一手拉着谈无欲,一手解了双剑的禁锢,向云层之上飞去。

耿耿星河,天色欲曙,双剑剑尖一个向西、一个向东悬浮空中,剑柄交叠,谈素二人并肩而坐,脚下云海翻涌,偶有几座绝高的山峰穿过云层,犹似海上孤岛,在滔滔云雾中时隐时现。素还真还是迟迟不语,谈无欲也不催他,径自欣赏天河流云。谈无欲的一头银发被天风吹动,偶有几缕拂到他白玉般的脸上,银丝雪肤、真是清丽无匹。素还真望着谈无欲的侧脸,掩在衣袖内的手不停重复绾指理发的动作——他已经再没有资格为他把头发理顺。素还真见谈无欲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手背上多了一点红痣,他心中一动,随即又是一痛,脱口问道:“可还疼吗?”

谈无欲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背,会意道:“早已好了。”

素还真略一沉吟,望着谈无欲的眼睛极恳切地说:“让我看看,行吗?”他见谈无欲点了点头,便轻轻牵过那只玉白的手,将手掌向上一翻,果然见手心处相同位置也有一颗红痣。那红痣正压在谈无欲命运线上,分明是一个清极慧极的手相,却因这红痣生的不好,平白多了许多劫难。素还真愈看愈痛,不由用指尖轻抚那颗红痣,低声道:“我真是该死……”入魔时的记忆模糊零碎,可他对那只被发簪钉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手的印象却是那么清晰,“我那时无颜见你,下山之前,我们都没有好好告别……很多话,也再来不及说。”

谈无欲面上平静无波,一如那伤口早已凝成红痣、不痛不痒。他漠然道:“事皆前定,天意弄人。有些话不说也好,即使说了,亦不会有任何改变。凡人不信天命,妄自挣扎,不过是徒增难堪罢了。”

徒增难堪,即使分开百年,谈无欲仍是最了解素还真的人——他尚未开口,他已洞悉分明。不过是妄自挣扎、徒增难堪,素还真又何尝不知道?可他仍是要说。他虽初心未变、到底相负在先,就算这百年的别愁离恨谈无欲已不想听,他至少该向师弟道歉。百年前日月争辉,他们互不相让,从没有谁向谁低头的事,就算明知理亏,也要用花言巧语含混过去,绝不肯轻易认输。天之骄子的轻狂自负,红尘如游戏、世间如棋局,外人见他们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直以为二人势如水火,哪里能知道其中悱恻缠绵的底细——他们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斗法反复证明,唯有这个人,才配站在我身边。素还真定定望着谈无欲的掌心,极慢的将那只手捧到唇边,他垂下头在红痣上吻了许久,才又一字一句地说:“无欲,我对你不起。是我负你。”

谈无欲仍是毫无所动,好像那只被温柔亲吻的手并不是他的,只望着翻腾流转的云海道:“不必。你我从无誓约,也谈不上什么相负。”

素还真闻言更是心魂剧痛,他们太聪明、也太自负,觉得山盟海誓不过是无用的东西,更习惯于给自己留下退路和借口,从不肯落于口实。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任何誓言,交颈同眠,不过是双修法门,筑坛结侣,强说是施行秘术,结果相爱百年,竟了无凭据。素还真这才发觉,自己甚至没有立场向谈无欲道歉。这无疑是个天大的讽刺,教人欲哭无泪、欲笑失声,素还真如抓着苦海浮木般紧握着谈无欲的手腕,哑着嗓子道:“无欲,在世间做一介逍遥散仙,不好吗?”谈无欲侧头看了素还真一眼,并没有答话,他的薄唇慢慢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妙弧度,好似觉得这话不值一哂。

这时,极东天际渐渐升起一团红影,奔流不息的云海之上,一边是初生朝日、浮涌天末,一边是未圆冰轮、掩映岭表,遥遥相对,同照乾坤,好一派日月同天的奇观。此升彼落的日月,尚有同天之时,可二人一旦仙凡永隔,便永无相见之期了。素还真被这日光一晃,恍惚间想起他的噩梦,梦中千万个声音都呼喊着晚了、晚了,这是不是又一个噩梦?他怔忡间茫然道:“……是不是已经晚了?”

“是。”谈无欲答的斩钉截铁,不可转圜。

比一切噩梦都更要惨淡残酷,这一声“是”像一支冷箭狠狠s,he到素还真心上,一阵心血上涌、喉头腥甜,噗地吐出一口血来。素还真也顾不得去擦,颤声道:“无欲,以前的事、我们……你当真半点也不在意了?”

“以前的事。我们。”谈无欲平淡的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又道:“我自问本来就不是一个多情的人。以前我所有的情,都给了你。”他扭过头看着素还真,眼中无悲无喜,“这百年来‘忘情’是我的修行,也早已经圆满了。”

素还真如被雷击,猛地又呕出一口热血,浑身真气乱走、肌肤欲裂,竟从剑上直直跌了下去。他仿佛听不见坠落时耳边呼啸的天风,唯有谈无欲淡漠的嗓音一直在脑中回响,“我的情都给了你”、“‘忘情’是我的修行”、“已经圆满了”……圆满了,圆满了,只要再不在乎他,师弟的修行就圆满了。谈无欲仍坐在原处,丝毫未动,甚至连一个惊讶的表情都不肯流露。素还真徒然伸出手,可坠落的速度那么快,他怎么可能抓得住他?转瞬间素还真已坠到云雾里,云团shi冷、雾气笼罩,强风吹得眼眶生疼,他仍使劲睁大眼睛,试图再看谈无欲一眼——其实早已看不清了。

红尘中一片凄风苦雨,与云层之上迥异,下坠的速度越来越慢,不知何时紫华剑化成的赤龙裹挟住素还真,徐徐落在一处山崖之上。赤龙仰天长啸,可空中并没有凤鸣回应,想是谈无欲早已经走远了。

为了双剑铭文和配方配套,把双剑的配方改了哈哈哈,第五章 改成:

【黑衣人冷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片羽毛和一瓣金鳞抛入鼎内,只见炉火一窜、满室金光更胜,“素还真,我取了凤凰羽和烛龙鳞来,这鼎中的宝贝该是我的了!”

“诶、无欲,话可不是这样说,”白衣人打了个响指,罡风轻动、凭空浮现出一个澄碧玉瓶,“猜猜这是什么?”

“是碧血瓶和鲛人泪!”黑衣人双眼一亮,随即长眉颦蹙,怒道:“我去北地求烛龙鳞、你便去西蛮偷碧血瓶,我去东山取凤凰羽、你又去南海盗鲛人泪,你就是非要与我分个高下!”

“怎么你就是求取,我就是偷盗?都是明求暗抢罢了!”白衣人大笑着将鲛人泪连同宝瓶一起投入鼎中,眨着眼睛道:“师弟生气的样子还像小时候一样……真是可爱。”】

大家注意到了吗,这是老素十二章回到半斗坪之后,他俩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这么多章我在写什么????

这章一言以蔽之,“爱过”。

我说这章可以听王菲或者品冠,

“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

“摊开你的掌心,让我看看你玄而又玄的秘密”

真爱说,还是听离歌吧,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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