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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挑顶至多不过三米,却既是樊笼,又是高塔,他拘于此间,像是无声无息被活葬在时光里。
与此同时,定期推进他身体的药物剂量正不断加大,鹩莺飞羽焦化剥落,已经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雪豹为逗它开心,时常会驮着它从窗口跳下去,或者装作受到惊吓高高跃起。
人为形成的风力里,鹩莺偶尔会装装样子,扑腾两下翅膀。
但一人一精神体平常都情绪低落,有时对着雪豹的耍宝逗趣,连一点笑都扯不出来。
喻沛日日看着他,像在看一尊灵气渐失的人偶,无绪又焦躁不已。
2621年生日这天,小筝汀被送至海沽星平崎,休曼研究所。
明面上是治疗,向导转于普通人;实际上是赠与实验,死伤不论。
那天日头晴好,研究所外月季娇媚,绿树成荫。
阮母像小时候一样,弯腰亲昵地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汀汀,你在这里待一阵子,爸爸妈妈有些事,五天后我们会来接你的。”
他之后怀揣最后那点期待,乖乖等了好多个五天。
一直到罹患时间知觉综合障碍,都没有等来接他的人。
研究所的大门那么高,配着森寒冰冷的通电封锁带,像是一道永远都翻不过去的天堑。
同时又那么低,毕竟鸟类是拥有翅膀的,换羽之后翱翔天际,自由无拘。
可小筝汀不会凝化外显屏障,研究所也无人教授他正确的向导课程。
他的络丝无法修复飞羽,反倒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中,变成了异化的棘刺,在清醒时、在睡梦里、在惊厥下……无一例外,悉数反向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不能剥下来?他无望又痛苦地想着,为什么不能把这层向导身份剥下来?!
不知是受前期针剂影响,还是在家里十数年的耳濡目染,他终于迫切地想要成为一名普通人类。
大抵基因遗传总遵循着劣质优势,他有时候会厌恶又痛恨地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鹩莺的存在。
黎城暴乱期的所有话音,时不时在他脑子里重复回荡着:它们是灾厄,是异端,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他开始排斥精神体,对鹩莺的共鸣越来越浅,一度连幼年体的雪豹也无法近身。
“你们滚开……”小筝汀啃着手指,不顾深可见骨的伤口,对着鹩莺和雪豹吼着,“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啊……不要跟着我……哥哥对不起……”
喻沛对此焦头烂额,但束手无策,只能听见他的心声混在不断溢散的络丝里,海潮般灌满了整间屋子,悲戚呜咽着——
“……来接我吧,来个人接我走吧,我会很乖的,不给你添麻烦,我已经知道要装作普通人了……”
小筝汀的等级测评终于稳定那天,被转进了特质实验区,住于八楼,尾部编号27。
“辉蓝细尾鹩莺?”来接手的研究员打量过他几眼,又低头翻看报告单,蹙眉摇头,啧声不满,“亚特级的向导,精神体怎么能是一只鹩莺?这个物种也太弱了……”
他们遂对小筝汀采取了精神体重塑实验——
打碎鹩莺,再从身体里抽出十数股络丝纠结往上,于高高低低的末端,分别缠住从他人领域里强制剖取出的猛禽类精神体。
其技术很不成熟,之前勉强算有一例成功,但阴差阳错,那名实验体从哨兵转为了向导。
而阮筝汀是另一个例外。
泛例的类同频型高敏体质,还可以把对方精神力吸收转换为己所用。
虽然持续时间极不稳定,但爆发力巨大,伤害量可观。
那场事故造成了四十余人的死亡,包括五名研究员。
廊道都被数不尽的鹩莺塞满了,短暂的潮灾之后,整楼层除却匍匐在地、背部裸露遍布伤痕的阮筝汀,只剩下残肢与骨架。
休曼核心层紧急商议,在药物处死与继续实验间选择了后者。
他在严格管制下被做成了药引——以自身为桥梁,吸收实验体精神力,再转移到另一名实验体领域里,以提高后者能力等级。
但奇怪的是,没有实验体能够在他手里活下来,要么被失控的向导直接抽干致死,要么领域过载而自爆。
休曼舍不得弄死这例能力属性都十分特殊的亚特级向导,只能不断寻找方法,调试改进。
又一次失控后,研究员隔着观察箱问他,神色探究:“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太疼了,”小筝汀只是蜷在地上,喃喃着,“我好疼啊,哥哥……”
介于他年岁不大,休曼后来又采用了颇为温情的怀柔政策。
虽然在喻沛眼里,这和宠物培训师鼓吹的奖励机制没什么两样。
他冷恹至极地想着:怪不得那人这么讨厌糖果。
可惜鸟类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柔顺温驯,骨子里大多是倔强又矜傲的,关久了极易抑郁,继而走向自我毁灭。
不知从何时起,鹩莺开始拔自己的羽毛。
而向导本人食欲减退,频繁自残,又因为神经麻木,反应降低,伤情迟迟不被监控所捕捉,有几次差点死掉。
他那段时间热衷于听骨头的脆响,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其他实验体的。
休曼为了确保其存活,不得不永久下调了他的痛觉阀值。
在眼泪成为变相的警报器后,阮筝汀减少了自残行为。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对着窗外发呆,眼神很静,安谧到空洞,看得喻沛很是害怕,近乎恐惧。
小部分时间会出现刻板反应,例如顺着走廊转几个来回,每到一个窗口都会停上几秒,再往外瞄几眼。
但窗外除却爬藤月季,就是万年不变的金属栅栏,连鸟雀都见不到一只。
他后来也不往外看了,虽然经过窗口时还是会忍不住顿一下步子,像个关节滞涩的半报废人偶。
再后来的某一天,喻沛的这份害怕突然得到了证实——
阮筝汀借着实验期失控、无人敢近身的空档,从鹩莺群呼啦冲破的窗户间,决然跳了下去。
但他只在半空坠了不足半秒,就被看不见的双手紧紧抓住了。
楼里有研究员按着对讲惊慌大叫,脚步来来回回的,声色杂乱。
而在晨光里,在破碎纷飞的细小玻璃里,他状态乱糟糟的,思绪也乱糟糟的,愣了好久,才略显惊愕地仰头看去——
喻沛掌心打滑,上下不得力,在向导断断续续,又带着他一齐坠下半米多时咬牙道:【我居然……拉不住他……】
【你居然能碰到他。】彦歌啧啧称奇,围着处在半空的两人打转,【这种状态是怎么能触碰到的,你俩的契合度到底是有多高……】
喻沛从牙缝里蹦出一个词:【时间……】
【什么?】彦歌不解。
【日期!】
【哦哦,今天是……2622年3月25日。】
喻沛脑子里轰轰的,他恍然想起,当初在那栋奇怪大楼里看到的某句判词似的话——2622年3月25日,8-27死亡。
冰冰冷冷,仿若箴言,又像是遗失在档案深处无人查阅的记录。
8-27死亡?他明明在2636年见到了活着的阮筝汀,开什么玩笑,他的向导怎么能死在这里,死在他无从知晓的过去里。
“阮筝汀,”喻沛艰难唤着他的名字,手臂和肩颈都因为吃力而抻出了细碎的金痕,像快被整个扯碎了,“阮筝汀……”
鹩莺们期期艾艾一阵,接连飞过来,叼起了他的衣角。
阮筝汀没看见休曼的抓捕器械,他甚至连鹩莺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现状不知所措,稍微挣了一下,陡然被突如其来的丝线缠住了。
那是一匝一匝的络丝,自喻沛不断皲裂的身体里抽出,穿过时间与空间,缓慢而坚定地,牢牢绕在了阮筝汀的手臂上。
又因为太过用力,嵌进了皮肉,血液稀释向上,转眼漫延出剔透扎眼的梅子色。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