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昼笑了一声:不倒霉。
鹤知知讷讷。
从前未发觉,男子的轻笑声从鼻腔溢出,从胸膛透出,自带了一丝从容温吞,好似掺了半罐子蜜的清酒。
倒很好听。
鹤知知过了会儿,方应道:是,国师大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是什么时候都从容,哪有什么倒不倒霉的说法。
她的夸奖,睢昼并没有在意。
他卷起衣摆,抓到一处,拧出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倾斜的木板流出马车去。
鹤知知无意识地瞧着他。
他浑身也湿透了,那本就轻便的缂丝牢牢黏在身上,显出蓬勃的肌理。
一将衣摆掀起来,身上的衣物便更显得轻薄了,长靴之上的布料紧紧裹着大腿,发力时肌肉紧绷
上回只亲眼见到国师大人的腰际很窄瘦有力,原来其它的地方,也很有气力。
鹤知知脑袋不动,眼神有些慌乱地移开。
好在睢昼并未察觉到她的打量,放下依然湿漉漉的衣摆,从马车的木匣里翻出一件青绒披风,探过身来罩在鹤知知肩上。
两人离得近,鹤知知缩了缩肩,想往后靠,睢昼却拽住了系带,让她不能多动。
睢昼神色专注,把披风的系带在鹤知知衣领前打结系牢。
他的情态一直如此,念祝词的时候也很专注,还有在袅袅檀香里抄写经书时,给钦差大臣赐下祝福时。
鹤知知呼吸克制地清浅,睢昼已将披风系好,退回了原处坐下。
鹤知知瞅他几眼,没话找话,问道:那马呢?
睢昼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惊吓之下不受控制,免得拖累马车,解了缰绳让点星骑去冷清宫宇找庇护了。点星骑术不错,等那马疯跑一阵也能冷静一些,你不必忧心。
鹤知知点点头:他一个人骑马,应当能快些找到躲雨的地方,也不必淋雨了。
暴雷依旧轰鸣,雨点砸在车顶噼噼啪啪地响,鹤知知朝窗外看了一眼。
无月无灯寒食夜,又突逢暴雨,到处都黑漆漆的。
睢昼道:别怕,暮春多急雨,很寻常。
鹤知知心想,这会儿她倒并不是很怕了,方才一个人站在惊天雨幕中,好似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要将她吞没,却是当真有些不知所措。
她拧过身,好奇地将耳朵贴在车壁上听了一会儿,睁大眼睛道:我不怕。不过这雨也太暴躁了,像是有人把天给捅破了。
睢昼牵起唇角。
小公主捂着耳朵,专心致志靠在车壁上,一侧垂下来的耳珰挂在半空晃晃悠悠,映照着乌浓眼底的那抹亮色。
她肩膀瘦,被披风一压便是窄窄一条,衣裙下摆露出小巧金凤图样,腰间前襟点缀着珍珠、猫睛石,在暗得不见天日的马车里也折射出一片片明亮的光,打在车壁上、地踏上。
整个黑暗之中,也只有她在发亮。
四周空寂无人,也只有睢昼和她被一同困在这方小小天地里,能看得到眼前的这一幕。
第14章
急雨去得也快,这场从天上倒倾的水瀑似乎没持续多久,马车顶上叮叮咚咚敲打的雨声便开始变缓。
鹤知知搓了搓手臂,大约再过一会儿,福安便会找到这里来。
睢昼开口说话,声音漫漫漂浮在湿润的水汽中。
公主要去清平乡?
鹤知知稍顿,点头道:嗯,明日便启程了。
她对着睢昼看一眼,又看一眼。有些意外,她似乎没对睢昼提过此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鹤知知清清嗓子,提醒道:我虽不在京中盯着你,但无论我在哪里,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你不能怠惰,须得每日烧香念经,洗涤心神,是万万
万万不可放松。睢昼无奈地弯了弯唇,公主比先师还要关心我的功课,我自然不敢懈怠。
鹤知知偏过头,浅咳一声。
不是她要好为人师,是睢昼的道心绝对不能动。
否则遭殃的是整个大金。
睢昼背靠车壁,目光幽幽向鹤知知看过来。
这人平时穿着宽袍散袖,好似清风谪仙一般,直到靠近了,看他穿着这样名贵服帖的礼服,才能察觉到他原来肩宽体长,比军营里的武将也不遑多让。
他一个人坐着,几乎就要占去马车里的大半空间,显得挤挤攘攘,留给鹤知知容身的地方便只有被他圈出来的那么一小块。
她这样纤瘦,肩上的担子却那么大。
睢昼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道:殿下,你若是得闲,不必把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不如好好为自己考虑。
鹤知知讪讪笑了两声。
睢昼又在劝她了,果然,其实她对睢昼的关注给他带来了很多困扰吧?
鹤知知有些苦恼,只好低声说: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睢昼愣了下,立马道:不,我只是说,殿下应该放松些。殿下平日里的生活,本应该更有趣味。
这倒确实。
鹤知知也明白,她为了那个预知梦已经习惯了每天警惕,早就忘了正常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只要梦中的风险一解除,她就会立刻放手,让她的生活、睢昼的生活,都回归正常的轨道。
雨终究渐渐停了,密闭的四周也涌进来新鲜的风,天幕似有放晴的意思,亮起仙人裙带似的靛蓝色,但终究接近入夜,这亮色也很快沉寂下去。
金露殿的宫人执着大伞沿路找公主,听见动静,鹤知知从马车里钻出去。
宫人见到公主完好无损,却待在陌生的马车里,身上还有男子的披风,这心刚放下来就又差点被吓飞,忙不迭地举着伞过来接,连面上都压不住忐忑之色。
鹤知知安抚道:是国师的马车,不必惊慌。
宫人一听国师,这才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于是隔着门帘朝国师行了礼,用大伞将公主接到了另一架软轿上去,回金露殿去了。
鹤知知歪在软轿上,错身而过时,朝睢昼挥挥手。
睢昼并未回应,马车静悄悄地待在原地,方才在一处狭小天地避雨的两人,现在又变得疏离。
鹤知知收回目光,并没在意睢昼的冷淡。
回到金露殿,福安已经让人烧好了热水,绿枝瞳瞳一起奔上来,要替公主更换衣物。
披风的系带在颈前,鹤知知不习惯让别人触碰,便伸手自己解。
一边解一边问:南门的火烛都处理好了?
福安弯了弯胖胖的身子:是,已经收拾好了,遣了三个人彻夜看守,定不会再出岔子。
嗯。鹤知知半天扯不开系带,对着铜镜看了又看,这怎么解不开啊?
绿枝忙上前仔细看了看,柔声道:殿下,这系带上好像打了几个死结。
睢昼有这么笨手笨脚么?
鹤知知放弃道:那你帮我弄开吧,别用剪子剪,还得还给国师呢。
是。
鹤知知身上早已淋透,衣服冰凉地贴着肌肤,女子的衣裙又不似男子那般方便调整,只得忍到了现在。
披风一解开,唯有的一层御寒也没了,冻得立即哆嗦起来,好在很快就被瞳瞳扶着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池。
鹤知知舒了一口气,闭眼靠在池边。
今日睢昼跟她说的那些话
他只是性子好、又能容人,所以从不明着抱怨,其实也是真的觉得她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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