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鹤知知被叫醒洗漱,去前厅用早膳。
将龙塔上很安静,比山下要凉快许多,昨晚鹤知知多加了一床锦被,压得暖暖实实的,睡得很好。
睡眠好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鹤知知到前厅时,睢昼已经在那儿坐着了。
他不食荤腥,膳食和鹤知知的不同,两人由各自的小膳房端了早膳上来,放到面前。
鹤知知等着用饭的间隙,偏过头看了睢昼一眼。
他依旧穿着昨日夜里那身黑袍,但他端坐的身姿、微垂的侧脸都如月照溪涧,温柔又清雅,与梦中那信手杀人的魔头一比,根本就是天渊之别,完全不似同一人。
鹤知知抿抿唇,将那些梦里的晦气情形赶出脑海。
面很快端了上来。
她嗜好辛辣,小厨房里每天按着她的口味,变着花样给她做油浇火辣的吃食。
今日早饭是一碗红烧肉焖面,切得方方正正、一口一个,滚上香油炸得酥肥适中的肉块,底下焖着每一根都浸满汤汁的面条,再撒上一小把鲜葱,腾腾香味扑鼻。
依照鹤知知的癖好,尚食将面里的汤汁收到七分,既浓郁又不黏腻,每一根面条在口齿间都浓香馥郁,又不会沾汤挂水,坏了那瓷实绵延的口感。
鹤知知埋头苦吃,双眼发亮,毫不含糊地一口接着一口,脑袋还时不时轻微摇摆两下,欢喜之情昭然若揭。
这副模样,看得人胃口大开,连睢昼身旁站着的点星都忍不住跟着狠狠咽了咽口水。
总觉得她那碗面特别好吃。
相比之下,睢昼桌上的拉丝清蒸素丸子、银品云耳松茸粥,还有那白白软软的雪花糕,看起来就显得精致有余,却太过寡淡。
睢昼却早已习惯了,哪怕再如何丰美的佳肴美馔放在他面前,他也只会取用那一碗素粥。
只是,他的目光也跟点星一样,时不时朝鹤知知那边望去。
用完早膳,两人几乎是一同放下筷子。
擦嘴的动作也几乎同步。
主要是,这两人的仪态都早已习惯成自然,一个比一个优雅,即便是这般寻常画面也颇为赏眼。
睢昼转头对鹤知知道:殿下,请移步书房。
话说得很正经,语气却并不那么古板。
夹着一丝轻,一抹黏,从唇间溢出轻轻的笑意。
听出他的调笑,鹤知知耸了耸鼻尖。
拖长着音调,回敬过去。
知道了,先生
睢昼掩着唇笑,挽起衣袖先一步出门。
鹤知知跟在他身后慢悠悠走着,虽然不爱学习,但因为确实吃得很饱,所以也难过不起来。
睢昼领着鹤知知到书房,让她看摆在书架上的那些典籍,叫她自己挑,想先从哪里听起。
睢昼的书架是他自己改装过的,不像寻常人家里是用木柜,旁边还要放几个多宝阁来装饰,他的书架里就是砌在墙上,从屋顶到地面,整面墙都是书架。
鹤知知惊讶地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看着周围多如烟海的书。
她觉得,睢昼的骄矜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旁人都有好几个夫子,每个夫子通常也只擅长一门课业,睢昼却落落大方,叫她自己挑。
就是有那个底气,不管她挑什么,他都能讲给她听。
鹤知知忍不住咋舌。既觉得神奇,又觉得确实理所当然。
睢昼身为国师,自小要研习的绝不只是经书。
天象观测、农工要术、筹算、地理没有一样是他不精通的,可谓全天下的智慧都集于他一身。
若是有一天,一把天火突然烧光了世间所有典籍,世间也唯有睢昼有这个本事,能将那些先哲圣论一一复现,再代代传承。
有他在,便有耀世之光,传承之火。
如此宝贝疙瘩当然是不管磕了碰了哪里都叫人心疼得紧,也难怪无论是他身边的点星,还是外面那帮笃信月鸣教的大臣,都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鹤知知扯唇笑了笑:不想听别的,不如
鹤知知背过手转身看睢昼:先生,你给我讲讲,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睢昼偏过头,溢出轻轻的笑声。
他当然记得这句经文。
上一回到金露殿给知知讲经就是讲的这句,听经的人却全程跑神,完全不知道他讲到了哪里。
之前睢昼会不高兴,因为觉得公主只是捉弄他,心思并不在他身上,所以连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心听。
但现在,睢昼已经明白,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因为懵懂无知而大错特错。
知知从来不喜欢冗长的经文,可她宁愿忍受着这样的枯燥乏味也一定要他过去,其企图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自然,是图他。
睢昼抿唇一笑。
现在再回忆起那时,自有一番甜蜜滋味涌上心头。
他柔声道:你如今,想知道了?
鹤知知点点头。
她捡了张椅子坐下,实在是不想正经上什么课,干脆闲聊一会儿也好。
睢昼又问:那,你是想听经书里的注释,还是我给你解释。
鹤知知慌忙摆手道:千万别念那书里的东西,不然我一定昏昏欲睡。
又不能真的睡着,烦人得很。
睢昼点点头表示理解,左右看了看,拿起一颗洗净的桑葚,放在手心里,摊到鹤知知面前:你看,这是何物。
鹤知知低头看了一眼:桑葚。
睢昼点点头,又叫她闭上眼:现在,我手里握着的是何物。
猜谜?
我必不可能输。
鹤知知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飞速地看了一眼,确定睢昼并没有换掉手里的东西,便信心百倍道:桑葚。
睢昼无奈地笑笑,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的巾帕,叠起来覆在鹤知知的眼上。
重新说。
鹤知知不满地无意识微微嘟起嘴。
看不见还要她说。
万一他耍诈呢?
鹤知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桑葚?
嗯,它是不是桑葚,已经不要紧。睢昼却道,无论它是桑葚,还是山楂,它在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模样。
但是你看见的,便是真实的吗?同一样东西,有人觉得美,有人觉得丑,这件东西本身,有美丑的定义吗?
鹤知知听得入神。
若你面前有一朵花,你见那娇花粉嫩,真是因为花长得可人吗?睢昼又提问。
当然是了。
那,若是那朵花上爬满了飞虫,你依然喜爱吗?
鹤知知不由得呲了呲牙:不,当然是觉得可怖。
那好,若是天色暗淡,四处无光,那花干干净净的,摆在你面前,你会赞它美丽吗?
鹤知知为难道:我都看不见,如何知道它是什么模样。
睢昼弯唇笑了笑。
正是如此。一朵花惹你心喜,并不是因为它本身美丽。而是因为日光照在其上,再落入你眼中,你眼看它美,便是美的。
花有繁盛之时便有凋零之时,它若凋零枯萎,化作一滩软泥,于它而言不过是固有的宿命,在人的眼中却成了肮脏、悲剧。
它哪怕永盛不凋,却身处黑暗之中,便也不会被称为奇迹。
世间的事物都是如此,万物皆空,色是空的幻象,而有情众生往往沉溺在表象之中。
鹤知知眼覆巾帕,听得微微张开嘴,半是讶异,半是深思。
五感都是如此,除了看,嗅、闻、听、尝,都是一个道理。睢昼手里还捻着那粒桑葚,俯身一手撑着椅子扶手,一手将桑葚递到鹤知知唇边。
鹤知知顺势咬下,朱唇黏连着慢慢分开,靠得近,几乎能看得清楚那软嫩的唇瓣是如何弹动。
一半桑葚陷在齿间、压在唇上,另一半被捏在睢昼指间。
温暖的气流在指腹上窜动,桑葚被咬破一个口子,汁水也流到了指腹上。
鹤知知眼前的巾帕动了动,掉下一个角来。
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