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春荒 (第1/2页)
瓦楞上的革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摇曳着,像上官克亮的骨头,没一点分量。上官克亮和父亲上官猴子不一样,和兄长上官克明也不一样,他是野猪坳乡村里一个极不显眼的男人。这个极不显眼的男人前世修来了好福分,讨了个极标致的老婆,极标致的老婆一连给他下了三个崽,当然也是他这个野猪坳乡村小姓人家的福分,因为三个崽全是男崽。上官克亮当然可以想象三个崽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的风光喽,可这三个崽还没长大,就遇到了这多年未遇的春荒季节。极标致的上官克亮的老婆在春荒时节脸也黄了起来,这让上官克亮极为心疼。生下三个崽就够难为她的了,现在却因为饥饿再让老婆受罪,上官克亮不忍心了。
上官克亮标致的老婆叫韩嫲子。
韩嫲子是个善良的女人。
女人善良了就显得温顺,她从没对上官克亮发过火。可这年春天,她看着三个崽饥饿的样子,心酸了。她朝正在抽闷烟的上官克亮发火了:“没用的东西,你想让老婆孩子饿死呀!”
上官克亮任她骂。他无能为力地坐在那里,心如一口枯井。
韩嫲子骂完,就在一旁抹泪。
大儿子上官火把一块抹脸巾递给母亲,他已经五岁了。二儿子上官水痴痴地坐在门槛上咬着草根,可以看得出他饿得吞口水时滑动的细长的脖子,快四岁的上官水,对父母的吵架显得很淡漠。小儿子上官土刚会走路,他坐在地上哭。上官火搂着上官土,哄他别哭。上官土不停地哭,怎么也哄不好。这时,韩嫲子气不打一处来:“哭,哭死,哭死拉倒!”
上官克亮就站起来,他朝韩嫲子说:“你发癫了,对孩子那么恶干什么!”
要是上官克亮不发火,韩嫲子的火气或许会渐渐平息,熬到大食堂开饭的时间,去打一些食回来。她一看上官克亮发火,脸铁青了,脚跺一下地,眼泪淌下来:“你说,你说,跟你过了这些年,除了给你下这几个崽,我哪儿天舒坦过!你说呀,没良心的!”
上官克亮也饿极了,横着眼:“你要过舒坦的日子,怎么不去找地主老财?可惜现在是新社会了,解放都十多年了,地主老财也不顶用了。”
韩嫲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上官克亮踢了上官火一脚:“还死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抱土土出去玩。”
上官火赶紧抱着上官土,边出门边哄着:“哥哥带你上山采果子吃。”
谁也没有注意上官水。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咬着草根闲荡着离开了家门。
上官克亮和老婆韩嫲子还在吵。
这时,闪进了大队支书李堂材。李堂材沉着黑脸断喝道:“吵吵闹闹做什么!再吵就叫民兵把你们关起来。哭哭闹闹的像什么话,是不是对我们不满意?上官克亮,你可不要和你哥哥学,批斗游荡的滋味不好受。”
夫妻俩不吵了。
他们害怕李堂材。他目前是野猪坳乡村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权威令野猪坳乡村的“地富反坏分子”不寒而栗。
韩嫲子端一碗茶放在桌上,上官克亮请李堂材坐下。
李堂材像模像样地坐下,跷起了二郎腿。他那布满皱纹的黑脸让人琢磨不透。
“因什么事吵呀?”李堂材问。
“没什么,没什么!”上官克亮说。
韩嫲子不言语,女人家能说什么呢?野猪坳乡村的女人除了劳作生崽,还能说什么?在野猪坳乡村巴掌大的天空,对她们而言,阳光也会变成愁雨。
李堂材的目光在韩嫲子身上怪异地掠过,他说:“以后别这样吵吵闹闹,影响不好。又不是你们一家不好过,全国人民都不好过。要相信困难会过去的,毛**他老人家也和我们一起勒紧裤带渡难关呢,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的。”
说完,他就一摇三晃地走了。
上官克亮无言。
经过支书李堂材的训斥后,他们都心平气和了些。
可肚子还是饥饿的呀。
这让人愁让人急的春天,田野上的秧苗绿油油的,今年或许是个丰收年,但那又怎样?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时节,野猪坳乡村也像全国各地一样,办起了大食堂,整个野猪坳乡村有好几个大食堂。人们一日三餐定时到食堂去领自己的那份食物。因为春荒,食堂也只能煮出稀溜溜的米汤给社员们吃。有时,大队和生产队让社员们上山采野菜,野菜混在米汤里的滋味又苦又涩,而且吃了猛拉肚子,社员们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又到领食物的时间了,李大脚早就做好了准备,自从大办食堂之后,她就在食堂里做饭。谁都知道野猪坳乡村的寡妇李大脚是个好人,但她这个好人也没有办法解决村里人的饥饿呀。
李大脚识字,这是旺旺在早年教她的。识字的村民并不多,所以大脚就担当了分食的重任。
李大脚站在大桶的稀米汤面前,拿起花名册像生产队出工一样点名了。喊到谁了,谁就过去领食物,领完后,她就圆珠笔在花名册上打个勾勾,防止人们重领多领。
人们都在窃窃私语。
“这日子怎么过哟。”
“屙了好几天了,都屙不出东西了,血都屙出来了。”
“早先人吃观音土,现在新社会了还有人吃观音土。昨晚,李四吃了观音土,快出人命了。那肚子像血吸虫病一样,鼓鼓胀胀的,他一直在喊痛,喊得都快没气了。”
……
这些话有时就传进了李大脚的耳里,她一阵阵地难过。
韩嫲子挤在人群中,听着这些不能被村干部们听见的窃窃私语,心里想着三个儿子饥饿的情形。
“上官克亮。”李大脚叫道,“上官克亮家里来人没有?”
韩嫲子心里一喜,拼出力气喊:“大脚嫂,我来了,来了。”
她挤过去,把装食物的一个大臼头伸过去。
她心里庆幸没有最后一个打食物,很多情况下最后一个打食物尽是清汤水了,早点打还能要上几颗米粒。
李大脚给韩嫲子打了五勺米汤之后,就对韩嫲子说:“走吧,人头一勺。”
韩嫲子的目珠死死地盯着桶里的米汤,怔在那里。
李大脚叹了口气,多打了一勺子:“快走吧,别人看到了会有意见的。”
韩嫲子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李大脚一眼,端着臼头挤出了人群。
韩嫲子走在村道上,迎面碰到了支书李堂材。
堂材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韩嫲子虽说饥饿但风韵犹存的身段,说:“韩嫲子,干什么去呀,今天不出工,生产队放假哪?”
韩嫲子说:“没什么事。”
堂材“哦哦”着擦着韩嫲子的身子过去。堂材走出一段路后,回头对韩嫲子说:“韩嫲子,晚间到大队部来吧。”
“有什么事?”韩嫲子问道。
“你来就行了,反正有事交代你。”支书李堂材“嘿嘿”干笑了两声。
韩嫲子心想:这饥饿的季节,会有什么事呢?
一路上,韩嫲子心里颤颤的,晚上去不去呢?他是党支书,权力很大的呀。她有些儿胆怯。
回到家里,上官克亮躺在床上要死不活。
上官火不知跑哪儿去了。
上官土在地上爬来爬去,抓着什么都往嘴巴里塞。
上官水坐在门槛上,嘴巴里咬着草根遥望远山。远山空蒙,有鸟飞过。
上官家的土铳挂在厅堂的一角,许久没人碰它了。上官克亮根本就不是个猎手。
韩嫲子看着儿子们,心里一阵刀割。
她没敢把支书让她去的事告诉男人,她心里很清楚,告诉他也没什么用。
天摸黑了。
韩嫲子擦了把脸,把儿子们安排睡了,然后就出门。
上官克亮死人一般地在床上睁开眼,吐出一句话来:“哪里去?”
可他话没说完,韩嫲子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之中。
大队部里,支书李堂材在等她。
这偌大的早先的李家大院现在是野猪坳乡村的大队部。难道大队部就李堂材一人?是的,李堂材把文书和在大队部里做饭的人都弄回家去了,就他一人在等候韩嫲子。他似乎知道韩嫲子一定会来,他有把握,野猪坳乡村对他而言是那么的有把握。
李堂材看着韩嫲子踏进了这个院子。
他眼睛顿时一亮,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他迎了上去,然后把大门反闩上了。
他把韩嫲子引到他办公的屋子里,这屋子是原先李七生的卧室。在他办公的屋子里摆着一张床。他平常很少回家去住。他喜欢住在这里,他知道住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并不是谁都能住在这里的。
韩嫲子看到了支书李堂材脸上怪异的笑容。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韩嫲子问支书李堂材:“支书,唤我来,有甚事?”
堂材盯着她的脸看,似乎想从她那秀气而又呈菜色的脸上看出花来。
李堂材说:“让你来,是有些事。”
李堂材的眼睛怪怪地看着韩嫲子。
韩嫲子做姑娘时是个美人儿,男人的目光她碰得多了,可就没碰过像支书李堂材这样的眼光。她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
李堂材的老婆是个瘫子,中风瘫的。据说李堂材的老婆年轻时也不丑,可到了四十多岁就瘫了。李堂材的儿子在县城里工作,女儿出嫁了,他不想面对瘫掉的老婆,这也许是他不想回家住的原因之一吧。
年过五十的李堂材身体还是那么的硬朗,像三十多岁的男人那样。而且,他气色也好,虽然脸黑,可根本就不像这饥饿春天里的野猪坳人。这让韩嫲子心里疙疙瘩瘩的,他凭什么活得这么滋润?
李堂材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碗白生生的米饭来,让韩嫲子大吃一惊,他支书也和村人一样在大队的食堂打饭吃,他为什么有这白花花的大米饭?
李堂材发现韩嫲子盯着这碗米饭的眼光是那么的奇异,他的心跳加快了,他觉得血管里的血在奔涌着。
浪潮从他的心底汹涌而起。
他不知如何开口。
“我想,”李堂材使劲吞了两口口水,平常说话那种气壮如牛的感觉没了,变得结结巴巴了,“我想,想,想……”
韩嫲子:“你想干什么,你就说嘛,我还要回家。”
这话轻轻柔柔的,好像是在暗示李堂材什么。
李堂材把那碗白花花的大米饭推过去,终于壮了胆,说出了他的目的:“我想和你睡觉!”
天哪!这是人话么?
韩嫲子心一惊就想走。
李堂材拉住她:“你不要这米饭啦?”
韩嫲子犹豫了一下,李堂材乘机将手伸向韩嫲子的胸脯。
韩嫲子猛地扯开了他,喊了声:“我不要!”
韩嫲子冲到门口,拉开了门闩,跑了。
李堂材没想到会这样。
他恶狠狠地重重地关上大门,无比沮丧地回到屋里,把那碗白花花的米饭往地上砸去!
“叭”的一声脆响。
碗破了,大米饭洒了一地。
李堂材怔住了。
他突然蹲下身子,怔怔地看着那地上的白米饭。
他的身心颤抖了一下:救济粮还没有到哇!
他把地上的白米饭一团团一粒粒地捡起来,塞到嘴巴里。
那香喷喷的白米饭毫无滋味。
他坐在地上。
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他无奈地哽咽起来。
后来有人说,李堂材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躲在大队部里的那间李七生住过的屋子里哭,那哭声很凄惨,听了怕人。
这个春夜的晚上,浮动着一层湿湿的水雾。
李大脚在那里纳鞋底。
她似乎注定了一生一世都要纳鞋底,早先给旺旺纳,现在给十岁的大水小水纳。在她纳鞋底的时候,大水小水趴在饭桌上的油灯下做作业。
油灯摇曳。
大脚那时还很年轻。虽说儿子都十岁了,她还是很年轻。自从旺旺牺牲之后,她一直就没有再想什么婚嫁的事,她的心情平淡如水,心情平淡如水就会活得年轻。李大脚在再苦的岁月里,也能保持一种恒常的心态,这在野猪坳乡村的人群中是极少见的。
饥饿对李大脚而言算什么呢?
是的,不算什么,李大脚早就有预感,饥饿会在某个春天里出现。因为她忘不了旧时代许多饥饿的春天。在收成的季节里,她不会想大吃饱吃,她会想到饥饿的春天。她有办法度过饥饿的春天。
她的办法是隐秘的,不可让人知晓的。
特别是在这办大食堂的春天里。
大水小水在做着作业。
再怎么样,也要让孩子们发奋读书,这是李大脚不变的想法。
或许她也没有忘记贵生,那个至今杳无音信的野猪坳乡村第一个走到大上海读书的青年,她的同父异母的兄长。
大水抬起了头。
他无精打采地望着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的母亲。
母亲俊俏的脸上有些菜色。
但她是那样的安详。
这让十岁的大水怦然心动。大水不会忘记母亲李大脚在油灯下纳鞋底的情景。
小水也抬起了头,看着母亲。
他饿了。
其实每次李大脚分完食物,留给自己的都是清汤寡水。她常无奈地把那清汤寡水端回家,给儿子和婆婆吃。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李大脚心里也怪难受的。那些清汤寡水在肚子里很快就溶掉了,孩子们能不饿么!李大脚自己能忍,无论怎样,她做饭,靠饭的气味的熏冲也能解点饥饿呀。儿子们却经常忍不住饥饿,翻着白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小水不像大水那样忍得住饥饿。
他会叫。
他看着母亲,叫了声:“妈姆。”
“什么事?”李大脚头也没抬,还是一心一意地纳鞋底。
“妈姆,我肚子里有虫子,虫子钻得肚子好痛。”小水是个机灵鬼,他说肚子里有虫子,不说他饥得难受了。
大脚笑了:“妈姆给你煮点药喝,喝了就好了。”
“不要,不要。”小水看着母亲,“我肚子不痛了。”他可不想吃草药熬的苦水,喝了那些苦水,就更饥饿了。
大脚就不说话了。
这时,在厅堂的蒲团上打坐念佛的七婆婆起了身。她对大脚说:“大脚,给他们吃点吧,那些地瓜干够吃的。”大脚说:“妈姆,够吃也要省哪,这么些年,我们家没挨着饿,就是靠省呀。不是饿得不行了,还是不吃为好。”七婆婆叹了口气:“也是,要不是你精打细算操持家,我这把老骨头也饿死了。”大脚说:“妈姆,你去给他们拿点地瓜干吃吧,我看这春天能熬过去的。”说完就递给七婆婆仓房的钥匙。她不会拂婆婆的意的,况且,这一天的清汤白水也够他们受的了,她该给他们加点小灶了。
七婆婆开了仓房,从箩筐里抓了两把地瓜干出来分给大水小水吃。
大水把地瓜干让给母亲吃,李大脚笑了,她吃了一块就说:“妈姆不饿,大水吃吧。”
小水高兴地吃着东西,狼吞虎咽。
大脚对七婆婆说:“你也吃点吧。”
七婆婆说:“我还抗得住,念念佛就不觉得饿了。”
大脚也就无话了,继续纳她的鞋底。
为什么他们家有地瓜干充饥呢?
这和大脚有关。大脚是个勤劳而有些心计的女人,她偷偷地在空闲时间里,在山里一个人们不易发觉的地方开了一块荒田,种上了地瓜,秋收后就把地瓜切碎,偷偷地在山上晾干,然后偷偷地运回家来,这些地瓜干在春天里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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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绝对不容许的,要是被发现了,那可了不得了。但李大脚做得天衣无缝。
大水小水刚吃完地瓜干,李大脚就听见了敲门声。
大脚走到门口,问了声:“谁?”
“大脚嫂,是我,韩嫲子呀。”门外的是韩嫲子。
她“吱呀”一声打开门。
韩嫲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大脚问。
“呜——”一见到大脚,韩嫲子就哭了。
大脚赶紧关上门,把韩嫲子领到厅堂里坐下,给她倒了碗水,让她喝。
韩嫲子端着那碗水,眼泪叭叭往下掉,泪水掉到碗里头,打起一个个小水花儿。
“莫哭,莫哭,有什么事尽管说,我给你做主。”大脚劝道。野猪坳乡村里的年轻女人们碰到什么事都和大脚说,大脚人缘好,又乐于助人,天不怕地不怕,她成了野猪坳乡村里女人的主心骨。
韩嫲子把碗放在桌子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看着大脚,一时又说不上来了,不知该不该说。
“大水小水,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背书咧。”大脚对儿子们说。
大水小水就进屋睡觉去了。
他们都是听话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