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婆婆在蒲团上打坐念佛。自从旺旺死后,她就整夜整夜地打坐念佛。她在祈祷,为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们祈祷,她贫苦的生命在念佛打坐中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超脱和升华。
“韩嫲子,你说吧。”大脚轻声催她。
韩嫲子把今晚李堂材唤她去的事情说了一遍。
七婆婆道:“阿弥陀佛,造恶哟。”
大脚听罢气坏了。
她喃喃自语:“原来他要二两米去是为了这样子!他说是给一家贫困户的呀。”
“韩嫲子,你别伤心,你先回去吧。”大脚对她说,因为对方是李堂材,她要小心对待,换着别人,她马上就会去找他算账。
韩嫲子走了。临走时,大脚让她不要和任何人说。大脚陷入了沉思。
韩嫲子从那个晚上以后,一见到支书李堂材就躲得远远的。他召集全大队群众大会时,韩嫲子也不敢抬头看李堂材的脸。李堂材每次看见她,也怪怪的,那皱纹舒展不开。
韩嫲子觉得大脚真是个好人。
大脚每次分食时,都要多给她两勺。
据说这事被支书李堂材知道了。
李堂材就找李大脚去谈话:“你怎么能这样?就这一点粮食,救济粮又没到,这个多一勺那个多一勺,后面的人吃什么?”
李大脚说:“韩嫲子不易!”
李堂材有点火:“谁易?”
李大脚就不说话。
看大脚不说话,李堂材有点来劲:“别看你舅舅在地区当官,野猪坳的事还是我说了算。”其实,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要是大脚在蓝细牯面前告他一鸟状,他还当个狗屁支书。
大脚:“你想怎样?”
支书:“你以后这样,就滚出去出工种地下田劳作!”
大脚冷冷地说:“我们苦惯了,干什么都一样。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说给乡亲们听?”
支书:“我干干净净的,我有什么鸟事。”
大脚还是冷冷地说:“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支书:“你痛快一点,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脚:“你真要听?”
支书:“说吧,别慢吞吞的。”
大脚:“那好,我问你,上次你从食堂拿去的二两米真的给贫困户了?”
支书:“是呀!”
大脚:“你别硬。你以后别打韩嫲子的主意了。”
说完,大脚走了,理也没理他。
把支书李堂材愣在那里。
关于多给韩嫲子两勺米汤的事,他再也没敢提,还常在大脚面前说好话,夸大脚是好社员。
韩嫲子很感激大脚。
在贫困的岁月里,两勺米汤能救命呀。
韩嫲子越来越觉得丈夫无能了。
一个晚上,丈夫上官克亮看孩子睡着了就朝她摸过去。
她太累了,早已呼呼入睡。
上官克亮尽管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可他还是对韩嫲子产生了某种欲望。
他想,这样或许能解决饥饿和失眠的痛苦,上官克亮的想法是现实的,也是愚昧的。
他摸到了老婆的乳房。
他一阵激动。
老婆的乳房还没有完全干瘪下去,他喜极了。许久没同房,上官克亮一阵狂喜就忘记了春天里许多不快的事儿。
老婆的睡相很好看。
他第一回觉得老婆是这么好看,他内心涌出一股甜滋滋的味儿。
他开始喘息。
粗重的喘息。
心要蹦出来了。
他猛扑在老婆的身上,解老婆的裤带。
韩嫲子醒了,她发现白天饿得瘦狗一样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老公,到了晚上像一头狼有如此的兴致,气得一把把他推了下去。
上官克亮哀嚎了一声。
他心想,完了。
他知道老婆这种态度是决计不会和他干任何事的了,他躺在那里,心里一下子变得苦苦的闷闷的,肚子里又响起了难受的咕咕的叫声了,这漫长的春夜如何度过?
韩嫲子很恼怒。
她恶狠狠地低骂:“没出息的东西!有本事去弄食的养活老婆孩子呀。你就知道干这下作的事,就知道下种,你害得我们还不够么!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一会儿,上官克亮的呼噜声响了起来。其实,他是装睡的,他不装睡的话会让韩嫲子更恼怒。韩嫲子长叹一声,重新睡下。
小儿子上官土醒了,大哭,韩嫲子过去把他抱过来,问他是否要尿尿。
韩嫲子起来点亮了煤油灯。
她吓了一跳。
她看到在另一张床上,二儿子上官水坐在那里,睁着一双大眼,看着空洞的夜。
韩嫲子说:“水水,怎么不睡?”
上官水没有回答。
韩嫲子怎么也没想到二儿子上官水会死,会死在悬崖底下。
那天中午,韩嫲子打米汤回来,唤儿吃饭时,发现上官水不见了。上官克亮出工回来躺在床上死尸一般。
“水水呢?”韩嫲子推了推床上挺尸的上官克亮。
上官克亮昏昏糊糊答非所问:“粥打回来了么?”
韩嫲子吼叫道:“你吃屎去吧!”
韩嫲子找遍了野猪坳乡村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上官水。她一听丈夫竟然不知儿子失踪了,还问粥,顿时大怒。她骂声刚落,就脱下脚底的布鞋,狠狠地抽打上官克亮。
上官克亮被打醒了。
他知道儿子没了,急忙下床,奔出屋外。
韩嫲子问上官火:“火火,你知道水水到哪里去了么?”
上官火迷惘地摇了摇头。
上官火在给上官土喂米汤喝。
“就知道吃,吃,我让你吃个够!”韩嫲子发了狠,使劲把一碗米汤打掉在地。
上官土马上趴到地上,用舌头舔那米汤。
韩嫲子心酸了,欲奔出去找上官水。
这时,上官火开了口:“水水是不是到山上采春果吃了?”
韩嫲子马上想起上官水坐在门槛上向远山眺望的情景。她朝山那边奔去。野猪坳山上,在春天时分,有一种植物会结出苦涩的红果,叫春果。那种红果一般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很难采摘。但野猪坳饥饿的胆大的孩子总会千方百计采摘那果子吃,来填肚子。
韩嫲子上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上官水。
上官水是聪明的孩子,她再苦也要把他扯大培养成人,可他不见了。韩嫲子顿觉万箭穿心,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野猪坳乡村,边走边喊:“水水,我的心肝,你在哪里——”
当她奔到村口,碰到了支书李堂材。
李堂材一看韩嫲子欲死欲活的样子,忙问道:“韩嫲子,发生了什么事?”
韩嫲子一见李堂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破口大骂:“就是你这个枪毙鬼,打靶鬼,搞什么大食堂,害得我们家的水水没了。”
李堂材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水水怎么啦?”
韩嫲子冲过去,使劲推了他一下,喊道:“水水,我的心肝,你在哪儿——”
李堂材断定韩嫲子疯了。
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水水不见了。
他马上回村,召集了二十多名基干民兵上山找水水。
韩嫲子一回到家门口,看见上官克亮坐在门槛上抽闷烟,火火抱着哭喊的土土站在上官克亮的身后。上官克亮也没有找到上官水,他心情郁闷地等待着韩嫲子的归来,他希望韩嫲子把上官水领回来,挨点骂都无所谓了。
可韩嫲子没有领回上官水。
韩嫲子领回了一肚子的气满腹的无名火:“死鬼,你连儿子都不要了,我不活了哇——”
李大脚闻讯而来。
她和野猪坳乡村的几个女人上来拉扯韩嫲子,让她停一下,安慰她,水水不会有事的,兴许他和小伙伴们到哪儿个山旮旯去玩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韩嫲子欲死欲活。
晚上,李堂材领着民兵回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李大脚一看就知大事不好,出事了。果然,一个民兵双手抱着上官水血肉模糊的尸体朝韩嫲子家里走了进来。
上官水殁了。
他是攀在悬崖上吗,为了采一串春果不慎掉下悬崖而摔死的。
他那弱小的尸体在民兵手里,如一条干枯的树枝,失去了嫩绿的生命的叶片。
韩嫲子昏死过去了。
上官火扑了上去,拉着弟弟的衣襟喊叫着:“水水——”
上官克亮还在那里抽闷烟,无声无息,似乎这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上官土大哭,他的哭声尖锐而痛苦,这是一个幼童在春天里凄怆的哭声。
水水死了。
韩嫲子没有疯。
像野猪坳乡村许多坚韧的女性一样,她在悲痛过后默默地承受了这种巨大的打击,没有疯。
她发誓,再不和上官克亮同床共枕了。
上官克亮痴了,一天到晚抽闷烟,眼中一片迷茫。
韩嫲子一见他就骂:“没出息的东西,你去死吧!”
上官克亮对韩嫲子的骂无动于衷。
韩嫲子从一个驯良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不羁的女人。
上官水的死对李大脚而言,应该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她看着自己两个也叫水的儿子在这饥饿的春天茁壮成长时,她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她想到了那一箩筐地瓜干。那是让大水小水茁壮成长的地瓜干,要是当初把这地瓜干分点给韩嫲子,上官水就不会死了。想着想着,她就有点感伤。
在一个夜里,李大脚提了一小布袋的地瓜干送给了韩嫲子。
韩嫲子感动极了。她十分清楚,这地瓜干来之不易。她推让道:“大脚嫂,你拿回去吧,大水小水都长大了,他们需要。”
大脚就说:“他舅爷在外面当官,捎了些地瓜干来,家里还有的。”
韩嫲子就收下了。
大脚好像还了一个愿,心情畅快了。她想,无论怎样,那些地瓜干能够让韩嫲子抵挡一阵子饥饿的。
就在这个夜里,支书李堂材敲开了李大脚的门。
李大脚看他手中提了一小布袋沉甸甸的东西。
“什么事,支书?”大脚问。
“县城里的儿子捎了些黄豆来,你给韩嫲子送去吧。过些日子救济粮到了就好了。”
“你自己怎么不去送?”
“还是你去好。”
支书说完就走了,消失在黑夜之中。
大脚又一次来到了韩嫲子家。
韩嫲子呆了。
韩嫲子:“大脚嫂,你疯了。你要把你的家搬来呀。”
大脚:“好妹子,这是支书送给你的。”
韩嫲子:“我不敢要。”
“收下吧,没事的。”大脚笑笑,“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大脚走后,韩嫲子失眠了。
半夜时分,韩嫲子出了门,径直朝大队部走去。大院的门没闩,因为大队部里经常有人夜归。
她摸到支书李堂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谁呀?”支书起床了。
“是我。”韩嫲子说。
支书房里的灯亮了。
支书开了门。
支书惊讶地看着送上门来的韩嫲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就是那样呆呆地看着韩嫲子关上了门,走到他的床边,慢慢地脱光了衣裳,露出洁白的胴体。
那洁白的胴体在飘摇的煤油灯下,透出迷人的光泽。
支书觉得口干舌燥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说实话,他这一生从没见过这样美丽如此美妙无穷的女人的胴体,女人与女人之间原来有如此大的差别,怪不得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们都喜欢娶漂亮的女人,一房又一房总不嫌多。
“韩嫲子——”他浑身哆嗦了。
韩嫲子十分清醒,十分理智,她轻声对支书说:“来吧,支书,我给你,别怕,我自愿的。”
支书不知所措。
说实话,他曾幻想过,他曾在无聊的漫长的黑夜里无数次在意念中亲过她的嘴,抚摸过她的脸,进入过她身体的最深处……他闭上了眼。
突然,支书扑了过去。
他扑过去,捡起韩嫲子掉在地上的衣裳,盖在她身上,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韩嫲子哭了。
哭声很响。
似乎整个野猪坳乡村都听到了。
唯独上官克亮没有听到。
这的确是个饥饿的春天。
也是野猪坳乡村最后一个如此饥饿的春天。在这个春天里,连狗都饥饿得如狼似虎,为了争一泡孩子拉的稀屎而相互咬得狗血淋漓。
在这个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李大脚的儿子小水发生了一点意外。
那是个温馨的春夜。没有雨,天上繁星点点。
小水突然要上茅坑。
他下了床,出了门。因为他家离茅坑较远,他不愿走太多的路,睡眼惺忪的小水就在自家的墙角拉屎,那个春天里,狗的鼻子特灵,只要一闻到屎味,狗们就争先恐后地奔跑过来,开始抢屎大战。
小水的屎还没拉出来,狗就把他围住了。
他赶着狗,一边拉着屎。
他的屎一拉下来,狗就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开始争夺了。
小水被狗弄得上蹿下跳的,没等他的屎拉完,他就惊叫了一声,提着裤子往家里跑。不好了,他的卵子被抢食的狗咬破了。母亲李大脚赶紧起来,点亮了灯。
外面的狗还在吠着,狗咬着狗。
李大脚看到小水的下身血不停地流。
她吓坏了。
她让小水躺在床上,捏了捏小水的卵子,发现两个蛋还在,只是咬破了卵子的皮。她放下了狂跳的心,笑了:“还好,没咬破。要咬破了,你长大后就找不到老婆了。”
接着,她就到田野里寻了几种草,捣烂后,敷在卵子上,用布包好。“没事的,明天就好了。”大脚安慰儿子。小水点了点头,泪水汪汪的,母亲的微笑让他减轻了许多疼痛,母亲的微笑让他安心地度过了这个春夜。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