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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初春里初化的溪泉:“卫青之,怎么死到临头还不能说些好话,你这样演痴,不就是想令我歉疚,永世记着你吗?”
卫青之竭力压住想要上翘的唇角。
她笑他:“卫夫子,这么多年了,怎得还将其他人全当学生一般愚弄?若是爱而敬之,敬而远之,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卫青之颤抖着睁眼,却垂着眼不看她。
“我已经老了。”
沈宁意却笑哼一声,她说:“这个交易我不接受,卫青之,除非你抬头看我。”
雪细细密密地下起来,地上已渐渐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沈宁意出了小院,就看到不远处竹影前的身影,他手执一把伞,正在等人。
细雪漫天,青年长身直立,神色清冷,眉心像落上一粒飞红,天地之间,一片清净。
沈宁意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直至青年的目光投过来,她才笑起来,大步迈过去:“师兄怎么来了?”
谢扶涯将伞倾斜过去:“来接你。”
沈宁意意外地抬眼看他,又很快笑起来:“师兄想我了?”
两人转身往外,谢扶涯往那边木屋扫了一眼,从窗缝中瞥见沉沉睡去的老者。
他淡淡嗯了一声,沈宁意讶异他今日反常,咦了一声,还想追问,谢扶涯已先说话了:“明日启程回宗门。”
沈宁意却说:“师兄,我们怕是还有一处要去,”她心中还记着谢扶涯那灵力流转的奇怪之处,不去寻自己的神像绝无可能,丢下谢扶涯又恐生变,她决定诓他,“那位夫人暗自同我说还有一处证据,但是被藏在一个地方。”
“她怀疑我五人之中有人泄密,我们才会来此一路遭逢这么多危机,但她又说,需要我帮她做一件事,才能将东西交给我。”
“你不怀疑我?”
“师兄最值得信任。”
两人身后的雪落得越发大了,雪粒在伞面上跳开,被风吹到那窗缝中,飘到那老人的苍老的面颊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眼瞳再次变得浑浊不堪,张唇轻声叫了个名字,便有人跳到了窗下。
安排好一切事宜,他便可真正地睡一觉了。
他的头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清楚了,呼吸也变得迟缓,他将一直藏在摊下的一枚剑穗拿出来,剑穗早就磨得发白了,就算他精心养护,也像他一样衰老、残败了。
那又如何呢?
卫青之抬手去轻触那观音像的五官,想到他刚才看到的一切,沈宁意变成了那座观音像的模样,就在他眼前,嘲笑他的口是心非。
卫青之将那枚剑穗系到观音像上,靠在椅背上,渐渐意识模糊起来,就要沉沉睡去,可是眼前却像晃过烛火的亮来。
他皱着眉睁眼,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耳边响起蝉鸣鸟叫来,他忽地想起什么,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提着两壶酒,推开了门。
月明星稀,清风朗月,他想起什么邀请,提起手边的两壶酒,越过树林又穿过竹丛,终于看到了一方小院。
四周一片空寂,只有小院是亮的。
一支高大的树从院墙后冒出头来,枝干俨然,上面坐着仰着头看月的少女,浑身落满了月光,她看见了他,笑着跟他招手:“卫青之,你快些!”
阿宁......
他们在月下对饮聊天,她拿着纸笔央他写字,他提笔:
八十年来一场梦,新茶翻盏南柯雪。
少女只皱着脸说他胡言。
第122章 太子珩
◎“我希望你安宁顺遂,便叫阿宁。”◎
卫青之死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里, 沈宁意带着装着他骨灰的木盒上路,走的那一日也在下雪。
时好告诉她,在盛海荒漠重化为陆时, 她一次巧合进入了深峡恶谷中, 在一座残庙里看到了一尊爬满青苔藤曼的神像, 神像嵌在灰青的泥墙中, 难以移动。
深峡恶谷是沈宁意万年前醒来的地方, 也是盛海荒漠中一处巨大的裂缝, 深入地心,聚集无数妖魔。
沈宁意与谢扶涯一起进入了深峡恶谷, 最先发现的却是一座塔,他们沿着塔往下,由上往下一直到了第三百层,也是在这里,沈宁意救出了勾冶和真正的温从宁。
被困于此处五十年之久, 勾冶一丝不变并不令人意外,但温从宁却一点不曾变化, 反而身上酝起神光。
沈宁意本来困惑,却突然想到卫青之为她设下的神像, 有一座不正是温从宁的模样吗。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心有所悟。她曾经是不是也被这样困在此处许多年, 而有人为她塑造了神像,她受了多年香火,机缘巧合竟然有了神身。
她令元烟儿带勾冶与温从宁回无方,又继续寻自己的那座神像, 两人沿着塔一直来到了深峡恶谷的地底, 终于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她想上前但四方却突然涨起水势, 将她与谢扶涯一齐淹没了。
*
“这是什么?”小孩好奇地靠近锈迹斑斑的笼子,话没说完就被个妇人拽走。
来来往往的人声乱糟糟的,像锅里煮沸的水,那个妇人的话溅起来又掉进锅里,她什么都没听清。
她是什么?
铁链哗哗地响起来,她后知后觉,身体的痛也洪水一般在身体里荡开。
她脑子里雾蒙蒙的,直到看到有个人走近问她:“要不要跟我走?”
眼皮粘连着勉强漏开个缝,她看到一张净白如玉的脸离得很近,他的气息温和纯净,春风似的吹过来。
她不由自主呆呆地点了头,她忘记自己是谁,只知道她想离开这里,想跟着这个人。
他真的带她离开了铁笼,他带她回家。
原来他是瀛洲的太子珩,他天生一副仙骨,天赋异禀,承袭皇室仙术,离飞升不过半步,却是不求大道,只爱黎民。
而她不过在荒漠中被狼崽养大的孤儿,不通言语,野性难驯,在荒漠中被人擒住,卖到了瀛洲。
除了天生捕猎的本领,她再不会其他的事,来到行宫的第一天就差点咬断宫人的脖子。
宫人们混乱地惊声尖叫着,黑衣的侍卫拉起弓,箭端直指她的心脏,那锋利地箭矢却在她身前化作齑粉散去。
她警惕地拱着脊背,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太子珩却并不畏惧,站在树下看着她笑。
他遣散了一众宫人,手上变出新奇的物什来。
“你之前回来的时候一直在看,是想要吗?”
树上莹白的花瓣从他四周缓缓飘下,他双眼明亮温柔,像月下的湖水,好闻的气息传到她的鼻尖。
她皱了皱鼻子,四脚朝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不用害怕,从此以后你就叫阿宁,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将她带在身边,为她戒除兽性,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规矩礼仪,还有仙法。
阿宁终于结束了被倒卖折磨的日子,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人,世间也不只有人,还有妖魔修士精灵异兽,而这个世界很大,海内是三境九州,海外更有神山。
整整三年,阿宁跟随他走遍了瀛洲大地,走到这片大陆的边缘,太子珩跟她说,这片汪洋之后,便是神灵居所。
他将地图上九州的版图指给她看,他用手指勾勒比对着分散的九片陆地边缘,问她是不是一样。
他带她离开都城时一路所见繁花似锦,民生祥和,回来之时,却是战火纷飞,饿殍浮途。
阿宁见到太子珩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分身乏术,阿宁懵懵懂懂,每日依旧按照他从前的要求,早起练习仙法。
天亮的时间越来越晚,阿宁这日早期练习,看见站在婆陀花树下的太子珩。
阿宁不说话,只顾练剑。
太子珩浅笑着看她用剑气斩下无数落花,直到她停下,他才问她:“生气了?”
阿宁并没有学会掩藏情绪,他不在,她也不同旁人说话,吐字又生硬起来:“五十三天。”
这是他没有出现的时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