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
之间隔着千沟万壑、六十七年。
第九十九章
旭日晴空下,流花湖中朵朵浮花被水流揉碎,腐成烂泥,渐沉了底。
傅断水默然站在湖边,无言望着那烧得只剩一副黑灰空架、寂然横倒的国师塔。
距那惊魂一夜仅过了短短三日,他却已然消瘦许多,惯恃着的一张冷面上亦多了几分肃色,眼中情绪亦沉。
不过三日。
一场惊变过后,朝廷上下一片混乱,人人自顾不暇,再无宫人得闲向流花湖中倾倒旧花,这湖便也成了普通的一池静水,能看见群群锦鲤在其中漫游,或散或聚,拨出圈圈涟漪,又突地被岸边渐近的脚步声惹得齐齐一惊,成团避游开了去。
是已着上了一身明黄锦袍的纪濯然。
找见了傅断水的身影,纪濯然脚步一顿,自太监总管手上取过一壶酒,又屏退了他与身后两列低眉垂首的宫女太监,方才快步走了过去,四处都寻你不得,猜你该是在这里
仿佛预见了他会来一般,傅断水并没转头,只静静望着那摇摇欲坠的国师塔架,兀地打断了他,国师一事尘埃落定,我亦该回宗领罚了。
向来都是他断他的话,难得被他打断了一回,纪濯然微微一愣,好半天才点了头,嗯。
又有些迟疑地道:那待各宗门人前来皇都
国师已死,各宗门还来作甚。傅断水口吻冷淡地道,自顾走进了那通体焦黑的高塔残迹,宗门向来不涉朝廷之事。朝中仍乱,皇帝只需操心政事即可。
鲜见听他这般冷腔冷调地说话,纪濯然又是一愣,抿起了唇。
自那夜宫宴过后,朝中端的是日月换新天。谁都不曾想到宫中有近半数人竟都是国师手下伥鬼,除开那夜于殿上现出原形的半数官员,殿外妃嫔宫女、太监侍卫亦有就连他自己的心腹中竟都暗藏着一二。
经此一变,宫中只可谓人心大乱,自伥鬼手下得以生还的半数官员纷纷或告老还乡,或称病卸职,仅有十数位忠耿老臣仍愿留在朝中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次日即继位,出来把持朝政
纪濯然轻声一叹,微垂下眼,视线落在了自己那明黄的袖上,又抬眼看向了傅断水那渐没入高塔残迹之中的背影,缓步跟了上去。
高塔经雷火烈烧,仅勉强留有几块琉璃瓦遮于顶上,疏疏漏下缕缕日光,时明时暗地映在傅断水身上,教人难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残迹内横七竖八地散落着道道木梁,遍地皆是石渣余烬,哪怕将步子放得再轻,每踏出一步亦还是会激起烟尘无数,似粒粒金粉般浮扬在空中。
碎金飘扬间,他只目不斜视地走向了角落处一座自高处跌落下来、砸陷入地的铸炉,于旁站定了脚步。
那夜。
殿中只只伥鬼蓦地嘶嚎着融成了滩滩血泥,被滞限住的灵力也重归了他们掌控,那位姓谈的仙友几乎是瞬间便化光冲向了国师塔,而他安置好殿中众人,后一步赶来时却只看见烈焰熊熊的高塔轰然折塌
掐诀,施术,调水灵光自流花湖中挟起滚滚水浪,掺浮花倾盆覆盖而下,浇熄了丛丛烈焰。一片热烟余烬之中,不见国师,不见叶尽逐叶云停,亦不见那谈秦二人当他心渐沉落,又仍抱有一丝侥幸时,却在这铸炉之中寻见了两枚已然黯淡了的灵玉,静静躺在炉灰之间。
傅断水垂眼看着那被火焰燎烤成深黑的铸炉,静默不语。
我纪濯然跨过道道倒塌的横梁,小心地捧着酒壶走了近来,低低与他道:已拟旨给两位叶仙家追封圣修、贤修之号,予贵宗万两黄金、千倾良田、百匹良驹、各类以作抚恤。还有那二位仙家
那谈秦二位自那夜后便也再没了音讯,怕是也被大火所
并没有要应他的意思,傅断水仍是不语。
那夜殿上,那秦念久不但不为国师的咒术所限,还因显形咒现出了身挟魔气的本相,身份该是不凡想来该是不会轻易便交待在此才对。
但他眼下也暂无心去追查他们的下落就是了。
见他只是沉默,纪濯然喟然一叹,你可是怪我?若不是我托你前来
傅断水眼也不抬,再一次唐突地打断了他,却是说起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我这三日,除开查检宫中是否仍有伥鬼残余、通告皇都城民清理家中内外秽物、与宗门回讯外,还稍查了一些宫事。
纪濯然呼吸稍顿,执着酒壶的指腹亦微微一紧,听他不缓不急道:我趁夜拜访过一趟八皇子。
没去看他面上神情,傅断水语调平淡地道:趁他因符睡熟,我揭去了他眼上的布条,仔细验过,却发现他之所以眼盲并不是因受了术法暗诅,而是中了毒。
纪濯然轻轻吐息,将手臂抱了起来,似单纯好奇一般微微歪头看着他,哦?怎会如此?
我也同样好奇。傅断水依旧望着那铸炉,淡淡道:于是我便干脆唤醒了八皇子,强吓他一问他在眼盲前都取用过什么吃食。
纪濯然眼睫轻轻一颤,微弯起了嘴角,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八皇弟生性胆小怯懦,可经不起吓。
确实。傅断水颔首,我不过声色俱厉了些,他便都一五一十地答了。说他取用的都是府中常备的吃食,且用前都经人一一验过。除了他于眼盲前五日,在宫宴上曾接过太子递来的一杯酒
说罢,他终于挪转开了视线,却不是看向纪濯然,而是落在了他手中的酒壶之上。
捉见了他的目光,纪濯然轻抿起唇,而后动作很是洒脱地将壶盖一掀,将酒液悉数倾倒在地,祭遭难身陨的四位仙家。
傅断水微微一愣。
酒液淅沥而落,在地上汇聚成小潭,折出自瓦间漏下的碎光。
垂眼看着那潭酒液漾出的微光,纪濯然低低笑叹一声,抬手抚上了一旁塌落的斑驳木梁,轻且缓地开了口,皇家人,哪有这般好当,向来只有不得已这三字而已。自古以来,皇嗣相残之事便屡见不鲜,不是我害你,便是你害我,真正亲厚的又有几人?就连我那最受父皇喜爱,却奈何生性怯懦、不堪大用的八皇弟,幼时也曾几次三番推我入水早年若不是有母妃护我,我怕是根本难活至今日。说到底,我亦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毕竟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细细叹了口气,我实则并非天生皇命。
他说得字字真挚,傅断水却只看着他,眼中冷色不减,为了帝位,即可残害手足?
纪濯然微微耸肩,并没答他这句,而是转眼看向了他,笑道:辩解无用。我知你为人肃正,哪怕我苦衷再多,你也容不得友人这般作为。况且你对我已存疑心,甚至猜我是要拿毒酒予你异心已起,覆水难收。想来今日一别,我们便也再难做知交了。
是。
已是别离时。
多说无益,傅断水最后望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欲要转身
余光却见纪濯然抚在木梁上的手蓦地一抽,似是被上面的木刺划伤了般,亦听见他痛嘶了一声,有鲜血接连自他掌中滴下,落入了那积聚在地的酒潭之中。
许是多年来养成的惯性使然,身体竟越过了脑子擅自行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捉起了纪濯然的手,就要掐出一道素心诀
却蓦然发觉自己体内所蕴的灵力竟一刹凝滞住了,亦全无灵气可调用。
耳畔荡起的是纪濯然轻软且低的话音,声声都好似叹息一般,你呀,同样的小把戏用上八百回,也总是会上当
心口处传来的裂痛似火烤一般,傅断水愕然低头,见一柄毒匕的刃尖已没入了自己的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