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为何,他静静发着呆,任脑中画面片片掠过,分明是被那些没头没尾的话语惹得有些想笑的,却怔怔湿了眼眶。
这突如其来的泪意过于陌生,使他略有些懵然地抬手抚上了眼尾,指腹又点点下滑,按在了自己紧抿的唇角上。
随他动作,脑间白雾层层掩回,又一刹似被定住了,最后显露出的画面停留在一座神殿正中,一尊咧嘴怒目的塑像正垂眼俯视着他。
仿佛就是他正身处的这座,或是近来他们途径过的每一座神殿又仿佛不是。
倏忽,似回到了早前被那人扣住手腕的一瞬,被紧握过的皮肤似正微微发烫,牵引着他转过头来,要他细细瞧清眼前的一切。
宛若原只存于脑间的一幕画面蓦地翻涌了出来,似潮水般寸寸沿没过了眼前的大殿,使整间大殿在虚幻之中颓然破败了下去。
眨眼,盏盏长明燃灯翻倒,熄了火光。梁上鲜艳生动的漆画黯淡了颜色,结起张张蛛网。纤尘不染的供桌积满厚灰,丰灵的繁花供果亦急急腐败干瘪了下去,蛀满了虫眼,一柄破旧的黑伞挂靠在桌沿。
一块名匾落在地上,积了厚灰,遍布足印,上面九凌天尊四个大字却依旧隐约可辨。
月色虚柔,为树间那人信手幻化而出的小片细雨添上了一弯虹彩。
讽完一句叶正阑,也不等纸鹤那端的人应声,谈风月便稍肃了神色,外海垂远、涧川、竹隙那日你报予我知晓的,十数处正化形的异怪皆已收拾妥当了。可还有其他?
傅断水的回话听起来冷冰冰的,难得回讽了他一句:风使这是,盼着天下鬼魅横生?
只是谈风月又怎会在嘴上吃亏,挑了挑眉,话里凉凉带刺:照贵宗门的说法,这些不都是功德么,哪会嫌多。
反被他冷嘲了回来,傅断水倒也没恼,只稍默了一会儿,便简单道:若有何处再有异状,我再报予风使知晓。
或嘲或讽,总要你来我往的,方才有趣,这般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谈风月倒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毕竟这傅仙尊与他那皇帝弟弟都曾助他良多他稍作沉吟,再开口时话音便显得认真了许多:傅仙尊,你说,这世上,魂飞魄散了的那些仙者、鬼类、凡人魂魄都当真湮灭了么。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傅断水稍稍一愣,片刻方答:或许。
并没理会他这模棱两可地答话,谈风月轻戳了戳了手中那一小道月下虹彩,自顾自地说:兴许仙尊不知,天人中有天君阎罗二位,位于三界之上。一者司掌天宫,一者司管地府,能耐至高,却独不能直接插手干涉凡人命数
轻抿了抿唇,他道:也就是说,在他们二者之上,该还有个更高位的存在才是。
常言道天意冥冥,傅断水在纸鹤那端微蹙起了眉:所谓天道?
谈风月也不过是猜测,学起了他的模棱两可:或许。
又凉凉一哂,好似蓦地将话题跳开了去,我常在想,阎罗主好心放秦念久还魂敛骨,究竟是为了什么。
欲看一个人做某件事的目的是什么,不能看这中途都发生了些什么波折,而是该看最终达成了怎样的一个结果。
他略略勾唇,眼神却冷,轻声道:秦念久还魂敛骨,历经坎坷,虽仍存有两世功德、两世修为,但他曾切实二度堕魔,亦手刃了贵宗与别宗那般多的长老,如今却依旧能再度复生,甚至获得仙格,也不见上天有何示意,或是降下天罚虽合情理,却不合常理,属实奇怪了些。
既是事实,傅断水便没觉得他这话有何冒犯之处,淡淡应声道:不过是恩怨因果,环环相报罢了,谈何要罚。
是。谈风月若有似无地低低笑了一声,因而他此番还魂,什么敛骨都是虚的,所做的实则就是杀了那些长老,报尽了他的仇怨,了却了他的因果。
不懂他怎地突然说起了车轱辘话来,傅断水又是皱眉,嗯?
轻掸了掸掌间幻化而出的细雨,谈风月微微垂下眼,靠在了树枝上,若我说阎罗老儿放他还魂敛骨,只是为了让他历经一场劫难,以能成仙,你信吗?
没听傅断水接话,他便笑了起来:我也不信。
缓缓地,他又收了笑,冷冷道:所以说,借由他报仇之举,杀尽那些长老,才是阎罗真正想要的结果。
妄议天人,傅断水抿抿唇,不再接话了,听他自说自话地接着道:细细想来,将近两百年前,世间鬼祸泛滥,民不聊生。是在那时,出现了仙骨灵躯的一个人,百年间斩尽百万鬼,还了天下以太平。无心无情,即不会沾染因果,想来若是不出意外,他本该能一心向道直至最后,便可在尽却职责后安然回归天地
说至此处,谈风月不觉稍顿,浅浅抽进了一口气,只可惜,终却情破大道,堕身成魔。给了贵宗以由头将他尸骨分散,以安天下。
月夜沉寂,傅断水静静听着,依旧只以沉默回应。
早已无意再去计较这一切究竟是因何而起、究竟是谁之过,谈风月闭了闭眼,并没在意他的沉默,兀自续道:以安天下,等于说这些长老们挣取了大量的、额外的、他们本穷尽一生也难以修得的功德
傅断水一霎瞳仁剧颤,终于明白了过来。
没错,修者向道,或求清心;或求长生;或只为苍生计,不求其他;或求得道可得道飞升又岂是易事?
欲得飞升,修为、机遇、仙缘、功德缺一不可,照过往以观,平均数百年都难能有一人能够得道,以那些长老们的天赋能耐,全无可能在短短两百年间就悉数能有机会飞升,可他们却
似能透过纸鹤看见他面上的讶然,谈风月再度勾起了唇角,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世有仙、人、鬼三界。鬼多,便有一人现世,仙骨灵躯;仙多便又有了一人现世,敛骨成魔。
似是轻叹了一声,他低低道出了自己的推测:所以,只怕所谓天道,不过是均衡之道罢了。
直至此时方才意识到他说出这些,只是为了自答他最初提出的那一问,傅断水终于不再沉默,而是沉吟着接上了他的话:魂入轮回,若是唯求均衡,那魂飞魄散一说,岂不是
是,魂灵既要背负因果,一度度投入轮回,那若是魂魄能够湮灭,便像是一尊原本密闭的沙漏蓦然被打破了一个裂口,无论仙者、世人、鬼类都只会如流沙外泄,越来越少,连轮回都难以维系,更还谈何均衡?
面上笑意终于显得真切了几分,谈风月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虽然还琢磨不透更深的关隘,但只需揣度到这一层,于他而言,便已经足够了。
耳畔响起的是衡间反复背诵着的那句破无定法,道坚既明,是三九执著又掷地有声的那句一定有解
谈风月抬眼望向夜中明月,声轻却肯定地道:因而,即便是魂飞魄散了的魂魄,定也还存在于世间某处。或是碎片,或化灵息,但只要去觅去寻,想尽办法,便总有一天能再见的。
月前那日正与他借由灵鹤传话,忽却听他急急离去,傅断水便隐约猜到了那名为三九的小鬼该是出了何事。此刻听他这样说,也终于知道了他口中的要事是什么,近来又为何要四处奔忙。
心内滋味复杂,他低叹一声,诚心地道:愿风使遂意。
谈风月扬唇一笑,同样诚心地道:多谢。
他们二人之间不过君子之交,平素又都寡言,除开正事之外总没旁的好聊,难得讲了这么多话,便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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