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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七娘子!”
那店主杨七娘子正袅袅婷婷地抱着酒坛去侍候官差,猛听得屋檐下有人小声叫自己名字。茫然回头看去,只见是几个被锁住的女囚,其中一个正急切地望着自己,虽然满身血污,一双明眸却依然湛亮,容色甚为熟悉。
“七娘子,求赐一坛酒!”莲生低声哀求:“我是莲生,还记得吗?此时身上没钱,来日必将加倍报还于你!”
“小丫头这是怎么搞的?”七娘子惊诧莫名,仔细打量着她:“惹了什么官非?都这样子了还想着吃酒,你也真是心大!”
“求你,七娘子,给我一坛酒!性命攸关,快快快!”
的确是性命攸关,人到此际,哪里还顾得上保守这身异能的秘密?什么众人惊疑,将来后患,全都抛在脑后,莲生此时就是要变个男人,当场变男人!再坚实的绳索也绑不住她,就此冲破束缚,远走高飞,谁也捉不回她!
一坛美酒,咣当一声放在面前。七娘子伸手在自己围裳上擦拭着,不明所以地瞪着莲生。莲生欣喜若狂,急忙拽着绳索凑近,然而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竟是眼睁睁地看着酒在面前而无法入口。
“七娘子,喂我!倒酒入我嘴里,快,快!”
七娘子歪歪嘴巴,望望身后正在欢饮的官差。
冒犯官差是万万使不得的,放跑囚犯什么的那是要杀头的,不过,给囚犯喂些饮食,应当不犯忌。莲生与柳染走得很近,杨七娘子本来瞧她甚是不顺眼,不过此时的她,一身褴褛,遍体鳞伤,可怜巴巴地被绑在屋檐下,倒令杨七娘子也动了点恻隐之心。
当即抱起酒坛,对准莲生嘴巴灌去。莲生急切地仰着头,眼看那清亮的酒水在坛中荡漾,一道水流直扑口中……
呯的一声大响,酒坛落地,摔成无数碎块。
满坛美酒四下流淌,瞬间湮没在遍地雨水和泥水中。
是朱贵一把抄来,打落酒坛,将杨七娘子踹在一边。
“谁让你给她喂酒的,老板娘?”朱贵满脸酒气,不住地打着饱嗝,摇摇摆摆回到座上:“没有老子的命令,连水也不准给她!”
七娘子惊魂稍定,双手叉腰,瞪着朱贵的背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番。斜睨身边的莲生,只见那女孩正跪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流淌一地的道道酒流。
大雨和着狂风瓢泼而下,纵然躲在屋檐下也被淋得透湿。酒水,汗水,泪水,都被冲刷一空,混杂着遍地泥土,一起消失在肮脏沟壑中。
“七娘子,能帮我传个讯么。”
莲生低声开言:
“告诉找我的人……莲生去远方了,一切都好,不要再挂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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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放不下。”
粟特舞姬史琉璃斜斜倚在窟边,腰肢摆成曼妙的形态,侧目瞟着窟中的柳染:“巴巴地跑来给你报讯,你怎样赏我?”
柳染已经穿戴整齐,匆匆自墙边笔囊中抽出两支毛笔,拔开笔管,竟是两支精心改装的雪亮钢刺。检视一眼,套回笔管,插入腰带两侧,披上披风掩好:“什么时候的事,半个时辰之前?”
“差不多吧。我听杨七娘子念叨起,便出去陪那两个官差坐了一会儿,听他们说,是要押送那几个女囚去乐师的府邸,若是乐师挑中了,便留在府中做干女儿;若是挑不中,便刺了金印去做营妓。他们前脚走,我后脚便抢了一个胡商的马赶来啦。”
史琉璃一身舞衣尚未换去,周身亮片闪耀,珠串流苏簌簌作响,中间一截白腻的腰腹袒露,脐上还穿有银环。她伸手撩动肩头披散的辫发,妩媚一笑,沙哑喉音带着浓重的粟特口音,更增迷人风韵:
“怎么样,我好不好。救你的心上人,啧啧,我容易吗我。”
柳染只点了点头,一言未发,银灰身影一闪,已经飞奔而出。
史琉璃抢来的那匹白马就在窟外,柳染一跃而上,就势挥舞缰绳便疾驰下山。宿阿大一身黑色劲装,紧追出门,经过史琉璃的时候,万分怨毒地瞪了她一眼。
大雨渐停,山路上依然湿滑。
宿阿大骑着一匹黑马,自鸣沙山向着九婴林疾驰。耳边狂风呼啸,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是鸣沙山上的砂石被雨水冲垮,一道道泥沙奔腾而下,雷霆万钧,凶猛袭向山下不远处的山林。
黑马蓦然嘶鸣,是一道深深沟壑阻住去路。沟中灌满雨水,被泥沙冲击,如大江大河般波涛汹涌,马匹已经不能渡河。沟边立着一匹白马,茫然无措地踱着四蹄,正是柳染刚才骑来的胡商马匹。
宿阿大四顾无人,翻身下马,跪在沟边勘察片刻,只见足迹纷杂,一路迤逦下沟去了。再凝神审视对岸,竟然毫无上岸的足迹!
宿阿大黝黑的面孔,瞬间惊得一片惨白。沿着河岸向下游勘察数十丈,才终于见到足迹重现,柳染显然是马匹不得力,无法越过沟壑,竟然自行跃入水中游了过去,那沟内激流汹涌,泥沙俱下,时不时地有巨石带着漩涡袭来,将他卷出如此之远才终于上岸!
宿阿大仰天狂吼一声,悲愤地摇了摇头。
他不擅游水,唯有纵起黑马,奋力跃向深沟。好在这马匹是他养熟,听从主人驱使,再怎样惊慌惧怕,也拼命纵蹄跃去。一人一马,勉强够到对岸,踩着脚下不停跌落的泥石,惊险万状地爬到岸上。
沿着泥水中的足迹追出数里,果然望见柳染的身影。
一身灰衣早已浸满泥水,长长的黑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背。而他全然不顾,只立在浓密树荫下,一动不动地凝视前方。
前方是九婴林深处的一座苍苍山峰,并不甚高,树木极多极密,生得青翠异常。山腰处建着一座不大的山庄,院墙高耸,只能望见庄内的一点屋顶。日头西斜,金灿灿的余晖映照,将整座庄子勾勒成一幅泥金图画,似一个遗世独立的隐者傲然肃立山间。
“她进去了。”宿阿大追到柳染身边,只听他喃喃低语:“她……进去了。”
“你怎么知道她进去了?”
“来迟一步,眼看着她被押进去了。”柳染仍然低声喃喃,像是在问宿阿大,更像是在问自己:“那乐师会放她出来吗?”
宿阿大沉默无语。那乐师的传说,他们也曾听闻,都道他遍览几百个女子无一看中,是个眼界极高之人;但是莲生品貌过人,会不会被他一眼看中,就此不放她出来,实在难以预料。
“等到午夜吧。”柳染仰头望着那座山庄,就在那树荫下,慢慢坐倒,懒洋洋打个哈欠:
“再不出来,就进去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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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山庄,万籁俱寂,只有一个童仆引路,迤逦行进一座厅堂。
一路上全是花草丰茂,莺啼燕舞,大雨初晴后更是处处芳香扑鼻,满眼柔润可爱。庭院中青石砌路,厅堂内丝毯铺地,四下里一尘不染,净得异常也静得异常,都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一阵阵的哭声,打破室中幽寂。七个女孩子跋山涉水,冒雨走了数十里的泥路,又是极度的惊恐与紧张,行进大厅的时候,个个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痛哭的痛哭,瘫倒的瘫倒,满身淋漓泥水溅上丝毯,破烂的丝履,肮脏的裙裾,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污渍。
“滚起来,滚起来!”
朱贵与吴大器奋力踢打:“从那帘幕前面走过去,快!……禀报先生!七名十六岁女子请先生过目,名唤王小双、杨玉英、莲生、齐珍……”
厅堂深处那幅帘幕,一如既往地静静低垂。
薄纱精致细密,想必从里面可以望见外面,但是自外面望去,只见雾蒙蒙一片暗影。
朱贵与吴大器押送城中十六岁的女子来了多少次,从没见过这座庄园的主人。一次都没露过面,每次都是只让女子们在帘幕前走一遍便罢,一个都不要,一句话也不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