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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已经下诏,命五弟挂帅,大将军贺朝宗监军,统率敦煌郡援兵五千,会合东境兵力,死保陇安。”
李重华恭敬禀报。四下里燃点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映向四面八方,在重重帷幕上印出奇诡的画面。
“哦。”他对面的容春霭,凄然一笑:“怎么忽然有这样的决心了。”
李重华犹豫一下,微微抬头,望向母亲。
容春霭如以往一样,孤身端坐案前。一身玄色衫裙,一直裹过手脚,连脸上也都严严实实地裹了黑纱,整个人唯一的装饰,就是简单绾就的发髻上,插了一把碧绿的玉梳,此外全部漆黑一片,没人能看清她半点姿容。但此刻那身体正在微微颤动,带得衣袂簌簌作响。
李重华低下头,将已到嘴边的关于遣送人质的那番争论,朝堂上所受的欺辱和委屈,全都咽回自己腹中。
“是贺大将军坚决主战,助圣上立定了心思。仓促之间,一切都不齐备,连个熟习陇安军情民情的将领都没有,最后把死牢里的姬广陵都提了出来戴罪出征。这一战真是凶险万分,胜负难料啊。”
容春霭长久没有出声,只有呼吸越来越急促。
“母亲,你不舒服吗,”李重华关切地趋前:“可是太久没有换气,有些憋闷?我去唤宫人开窗换气,母亲到内室安歇罢。”
容春霭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想……六年前濡水之战,倘若圣上也能有如此决心,与夏国力战到底,我母子二人,何至于遭受那一场磨难?”
“六年前……情势当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堂堂大凉,只败了一阵便军心溃散,割地纳贡,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入质求和。”容春霭嘶哑的声音里,充满无限凄楚苍凉:
“若是我兄长还在,容家军还在,怎会有如此惨败?可怜我容氏数代忠心为国,却凋零至此,让我母子都失了依靠……”
容春霭声音颤抖,已经语不成句,李重华垂了眼帘,恭敬施礼:“时过境迁,母亲不必挂怀。多亏母亲舍身陪孩儿入质,守护孩儿平安,孩儿……毕生铭感。”
容春霭惨笑了一下。隔着面纱,依稀只见头颈微微晃动,喉间发出嘶嘶微响。
“我有什么办法。圣命难违,我能做的,就只有陪你一起去了。天下之大,能相依为命的,唯有你我母子二人而已。”
“拜谢母亲深恩。……母亲,时候不早,孩儿为你上药罢。”
身边的雕漆提盒,一层层打开。
内中一排玉盒,透出浓淡各异的药香。李重华自下层盒中,取出一套精巧的金器,有壶有碗,亦有调匙调杵等小物件。
帷幕重重的宫中,一片静寂,唯有李重华手中器具相碰,偶尔发出叮咚碎响。那调匙自玉盒中舀出各式药膏,又以壶中黄酒与蜂蜜慢慢兑入,在一只玄黑圆碗里,一点点调出新鲜的药汁。
淡淡的绯色,澄清,微稠,一股异常甜蜜的香气,渐渐盈满室中。
李重华捧起药汁,膝行向前:“孩儿为母亲上药。”
容春霭抬起手,缓缓除下面上黑纱。
纱下露出的,是一张鬼魅般可怖的脸。
整张脸全成焦黑之色,额前毛发已秃,眉毛,眼睫,一概不见。两边面颊,都有累累疮疤,从额角至下巴纵横交叠,血红暗紫间杂,如丘陵般起起伏伏。右边眉骨处更是青筋暴突,肌肤扭曲,牵得右眼歪向一旁。
李重华小心捧着药汁,以细绒药刷蘸取,轻轻涂上母亲的面庞。
神情专注,姿态端凝,一双眼中满载的都是虔诚与崇敬,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张被摧残得如鬼魅一般的脸,而是一尊菩萨,一座佛。他自己那张苍白而清秀的面容上,因如此的倾心投入,也自有一种非凡神采散发出来。
“前日服的是什么药,实在神奇,这身体被那蛊毒种了四年,每日摧心蚀骨,生不如死,如今忽然不痛了。”
“太好了,恭喜母亲。那是霍少府进献的柳枝甘露,果然见效。”
“霍承安?他弄到柳枝甘露了?”
“嗯,他查到消息,咱们在夏国听说的那位异人,逃到敦煌来了,几经周折弄到那小小一瓶甘露。”李重华收起药刷,仔细端详母亲的脸:“这焕颜的方子是孩儿依照夏人的毒经配成,祛毒效果明显。母亲放心,终有一日,可恢复旧日容颜,比世间所有女子,都要美丽万倍。”
容春霭笑了。
“阿四啊,这等鬼话……”
她努力眨动眼睛,从残损的眉骨下方睁开一条细缝,望着眼前的儿子:
“也只有为娘才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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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叉腰立在鸣沙山头,意气风发遥望四周。
男身健硕,在这已经变得寒凉的深秋,仍然只穿简单的裲裆衫、扎脚裤,长发以一条皮绳扎在头顶。此时从头到脚全是沙土,稍微一动,便扑簌簌地飞散,整个人好似沙子堆成的一般。
听从义父义母安排,她已经搬去九婴林中的山庄居住了。说是搬,其实压根儿没有什么可搬的,十六年贫寒生涯,全部家当塞不满一只木箱。
而义父义母为她布置的新居,简直极尽舒适奢华之极致,宽大的卧房,重重锦绣帷帐,一张足有六尺多宽的绣榻,可以翻着筋斗打着滚儿睡觉。知道她爱制香,还有专门的香室,比凝香苑的莲字香室还要宽大数倍,所有制香物事一应俱全。
物质的奢华,莲生原本并不重视。但是轻物不等于薄情,如此精心布置下蕴藏的体贴与深意,令她感受到了从未想象过的父母温情。
庄中除了几个童仆,便只有宫羽夫妇与莲生三人。那童仆都是自农家雇来的老实孩子,什么都不懂,终日只做些粗重活计,大部分事务还是一家三口亲力亲为。日子安静得如同一幅画,岁月在其中长时间地静止,令人错觉时光就此停滞。
“阿父,我不会弹琵琶,从没碰过的……”
一只镶螺钿紫檀五弦琵琶,遍体花枝盘绕,精美异常。宫羽教她横抱怀中,左手按弦,右手以拨子拨奏。莲生不禁额头见汗,手指在琵琶上一按一个湿印:
“我这笨笨的手指头,糟蹋了这么珍贵的宝贝……”
“这不是什么珍贵的宝贝。”宫羽淡淡道:“皇帝命我去宫中乐库,随意挑选名贵琵琶使用,但我点检了库中的每一只,都是凡品。这么粗陋的凡品俗物,还精心珍藏起来,镶金嵌玉,重重包裹,世人的眼光,也真是差到极致了。勉强捡了这一只,你随便用用罢。”
第42章 沧海横流
◎有她与他携手,岂不是天下无敌?◎
“我能学会吗……”
“你有天分,只是未曾开启。”宫羽温和地看着她,那双青眸中泛动着的怜惜,教她不自禁地踏实和安心: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制香,舞蹈,你都没有学过,纯然发乎内心,一切自然有成,这是上天赐予的禀赋,旁人求之不得。来,试试看。”
叮咚两声,自莲生小心拨动的丝弦下流出。
一股莫名的舒畅,浸润了莲生身心。这感觉,确乎如同制香,如同舞蹈,如同一个暌违多年的老友回到身旁,如同终于寻回了身体一直缺失的一部分。纤纤十指与这弦柱之间,有些有形有质的关联,将她与这乐器,乐声,牢牢维系在一起,紧密交融,浑然一体……
叮叮咚咚的乐声,如清泉入谷,珠落玉盘,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清晰。
筚篥,箜篌,莲花琴,凤首阮……一样一样,触类旁通。朝阳升起,明月当空,清风拂林,雨雾迷离……有乐声相伴,一切都更增几分雅韵,点点滴滴都发散无穷华彩。这清新乐音,与浩渺花香一起,渐渐都成了莲生身心的一部分。
只可惜,无法尽情享用这安稳的日子呀。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