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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百里孤鸣早已跪倒李重耳面前,双手交拱,高高举过头顶:“殿下威武,小人五体投地。今后为殿下鞍前马后驱使,万死不辞!”
“你过来,我正有件事要遣你去做。”
巍峨城墙,绵延护住陇安城池,一队队守城将士依然在认真巡视。李重耳遣开从人,只带百里孤鸣走上僻静无人的望楼,问道:
“你说你是姑射西城门外破车沟人氏?”
“是,殿下记得好清楚。”
“家中还有何人,以何为生?”
“父母双亲俱在,还有妻儿和一个妹子。小人以贩马为业,父母耕田为生。”……
如此盘问良久,李重耳点了点头,凝神片刻,低声道:
“本王需要一个细作,去夏国打探一桩消息。年初姑射一战,姬广陵押运二万石粮草被夏军劫持,那夏军似是一早得知军情,只不知到底是怎样泄露。姬广陵一家都折在这个案子里,此次陇安一战,我看他确实赤心为国,并不是通敌之人,只怕此事大有蹊跷。朝中自然也有细作在夏国,但我想派个自己人,瞧你智勇双全,又熟悉夏军情形,这重任,交与你了。”
百里孤鸣双目圆睁,瞪视着面前这少年统帅,心中惊喜交缠,紧张与感动交迸。
他刚刚加入凉军,寸功未立,只凭那日侃侃而谈,和今日一番比武,这殿下便将如此一桩重任交给了自己,实是不依常理而行,然而也是一腔武人相交的率性与血气,倒正合百里孤鸣的性情。一时间豪情满怀,当即郑重拜倒:
“谢殿下信任。知遇之恩,誓死相报。小人常去夏国统万城贩马,情形熟悉得很,这就出发,来日必有回音!”……
篝火边的莲生,几度茫然四顾,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四下询问,没人知道殿下的去向。心中焦切起来,拔足跑了几步,穿过一片片欢歌热舞,一丛丛火树银花,唤了两声李重耳的名字,全无应答,触目都是愉悦的笑脸,半醉的同袍,彼此抱着肩膊又唱又跳。
莲生自己也有点醉了,眼前一切都笼着薄雾,篝火的烽烟与火星袅袅萦绕,隔绝了所有的人和事,恍然便是踏在梦境里,踏在时光里,一步步离现实远去……
辗转寻觅中已经走到城墙上,仰头望向夜空,只见银河绚烂,皓然横过天穹。
“亲密如姐妹,爽朗如兄弟,温暖如旭日,明亮如星辰……”
“只愿余生所有时光都与她在一起,只默默对坐都好,闻香听雨就好……若我为着守护山河漂泊千里,相信她也会,声气相投,不离不弃……”
“……要娶柔然国乙真公主,来年便要完婚。我的百年良缘,已经注定是一场梦……”
已经分不清是今夕还是过往,是幻还是真。迷离站在城头,怔了片刻,蓦然间耀目的猩红一闪,那熟悉的人影终于回入她的视线。
李重耳从望楼大步走下,背后猩红斗篷,身上朱红袍服,都在晚风中羽翼一般飞扬。墙边火炬照亮他的面庞,一如既往意气勃发的神采,一眼瞥见迎面呆立的莲生,瞬间绽出一个笑容,疾走几步行到面前:
“七宝!你这耍赖皮的……”
这笑容,这声音,一刹那击破了什么东西,在莲生心头轰然溃散,散得铺天盖地,不可收拾。
拜兄弟吧,和他结拜兄弟。纵使心头有个声音高喊:并不想有这样一层维系,然而,与他,还想有什么样的维系呢?生死同命,福祸同当,人生有此一言已经足矣。
莲生迎上几步,伸拳用力捣向李重耳肩头,将那高大身形捣得一个趔趄。
“傻耳朵,我们结拜兄弟吧。”
“哎?”李重耳愣了一瞬:“怎么又要结拜兄弟啦?你对我可嫌弃得很,不愿意降了辈分。”
“怎么,还端起来啦?不拜就不拜好啦,当你阿爷当得开心着呢……”
咚的一声,是李重耳也用力在莲生肩头捣了一拳。
那张英俊面庞上眉眼弯弯,露齿一笑,语声中不能自抑地流露出几分急切:
“来,马上。不准反悔。”
望楼空阔,杳无人迹,脚下雄伟城墙,头顶浩瀚星空。两人就在地上相对而跪,一字字念道:
“我,李重耳,愿与张七宝结拜兄弟。”
“我,张七宝,愿以此男儿身,与李重耳结拜兄弟。”
“这什么话,难道我是女儿身?”
“小爷高兴提一下,不行吗!”
“好好好。李重耳与男儿身的张七宝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从今以后,生死同命,福祸同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遥远城池中传来响亮刁斗声,盖过篝火熊燃的猎猎声响,盖过人群喧哗歌唱,直贯渺渺夜空。是午夜已至。莲生与李重耳不约而同地仰头望了望天空。那茫茫银河并无一丝变化,长空永寂,亘古无穷,而红尘时光飞逝,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二人相视一笑,终于一本正经地相对拜了三拜。
“须要交换信物。对了,这个给你。”李重耳喜滋滋解下腰间剑鞘,连鞘带剑一齐双手捧起,郑重交给莲生:
“圣上赐我的乾坤剑,出自湛庐山欧冶池,传说铸剑时‘雨师洒扫,雷公击劈,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斗耀,鬼神悲号……’乃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名剑,正配我贤弟英才。剑分雌雄一对,这是承乾剑,还有一柄重坤剑,为兄自己佩用。”
剑鞘交到莲生手上,意外地沉重,压得莲生双臂一沉。
火光下低头细看,只见那剑首剑格均以赤铜制成,剑鞘素黑漆皮,外观并不华丽,然而剑锋微微一出,已然寒光夺目,确是锋锐无匹的宝剑。
大凉舆服制度严明,李重耳身为亲王,他的大多佩饰就算赐予了莲生,也属越制,一旦被发现必将连累莲生性命,然而此剑外观质朴,风华内敛,正是可以随身的信物。
莲生呆在原地,半晌不能出声。
自从认识李重耳那日,就见到这柄剑佩在他腰间,从未离身,可见珍重,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解下来送给了莲生,其中蕴含的情义,无言可以解读。而他面前的七宝,只是莲生的幻身,不但身无长物,连个能贴心的东西都没有。
一时间心潮翻涌,只想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既然有了兄弟之义,理当肝胆相照,怎可以隐瞒这么大的秘密?然而稍一凝神,亦知这念头冒失。且不说吐露秘密的风险,单说他这结拜兄弟其实就是他的心上人,这一点,就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就这样深深埋在莲生心里,随岁月随时光,只由莲生一个人珍存。
忽然间心念一动,莲生放下宝剑,拉开衣领,掏出挂在颈间的项链。
简陋粗糙的一条皮绳,串着一串大大小小的兽牙。与她的虎皮甲、裲裆衫一样,只有变化男身时才会出现,实际上却一直是贴身佩戴,兽牙都已经被磨得如玉石般光润,灯火下闪耀着亮泽的光芒。
“送给你。我自己串的,这些年猎取的猛兽牙齿,各取了一只留念。喏,这是第一次打到的老虎牙,这是大灰熊的牙,这么多年只打到过那么一只呢,这是胡狼牙,这是豹牙……还有这只……”莲生将正中那只最大的牙齿攥在手里,爱惜地摸了摸:“这是那次的山膏牙。”
“啊呀,还有这等宝贝!”李重耳如获至宝地接过:“为兄愧领了!真是最配衬我等男儿好汉的饰物,以后绝不离身,定能多涨几分武力。”
漫天星光下,两人郑重再拜,彼此交换信物,亲手为对方佩戴。
“多谢阿弟。”
“多谢阿兄。”
“阿弟。”
“阿兄。”
“哎。”李重耳笑逐颜开:“我一直就想有个你这样的兄弟。我家阿六比我小十几岁,四兄呢虽然与我同岁,也相当亲厚,但他自幼少年老成,玩不到一起。三兄二兄呢都与我不太和睦。身边倒是有个霍子衿亲如兄弟,但那家伙管束我比我阿娘还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