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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时候,你务必把它簪在我发上。”李重耳喘息良久,方勉力说下去:“太常寺必定要讲什么葬制、礼仪,不会给我簪这东西,你……别听他们的,我要它陪着我走,你务必帮我做到。”
七宝愣愣望着手中的玉匣。他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但仍轻轻打开,只见里面镌着一片薄薄的空槽,只藏了一枝艾虎。
仿佛前生一样久远的时空里,夫妻相偕的象征。七彩丝线在布壳上缠出虎头,饰以艾草,丝线早已褪色,艾草更是干枯得脆弱不堪,被这样小心地珍藏在玉匣内,竟然仍保持着原状。
室中一片静寂。七宝一声不出,万物无声无息,血流的滴答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渐渐停止。
“好想……再去一次九婴林……”李重耳的语声,越来越低。
这样安宁,这样静谧。
夜空浩荡,霁蓝无边,唯有一轮明月映照着无边密林。沙沙松涛中,隐约歌声传来,那女郎御风而舞,笑容比皓月还要清朗,比花朵还要芬芳。老松根下的摩诃波楼沙花,闻声绚烂盛开,花瓣多姿,蕊芯摇曳,漫天奇香扑鼻而来……
“莲生。”
李重耳双目已闭,轻轻叹息一声,低沉的余音,长久回荡室中:
“还有许多话,唯有来世再说了……”
“傻耳朵,我……不要来世,只要今生!”
一个温热的面颊贴上他的手臂,柔软的小手抱紧他的身体,满室浓烈花香中,有滚滚热泪,瞬间将他的衣襟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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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更大的事情要发僧了!…
第87章 世间轮回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佛说,生而为人,便逃脱不掉这人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
有些苦,来去短暂,可以疗,可以忍。
有些苦,缠附终身,不可逃,不可度。
莲生从未想过,会如此猝不及防地面临死别。昨天的敦煌还阳光灿烂,她纵马飞驰城南,眼望浩浩碧空、漫漫黄沙、路两旁的金黄胡杨和远方连绵如海的九婴林,脑海中各种胡思乱想……少年心胸,简单纯粹,世上最令她纠结苦恼的事不过就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谁想到一夜之间,一切戛然而止,上天连离居终老的机会都不给她。
眼前的李重耳,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英武矫健、总带着一脸自得笑容的少年了。面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仅剩眉眼还是漆黑,连口唇都已惨白。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能有多少血?就这样滴滴答答,奔流不住,他顽强地撑了四天。每次苏醒过来,望向她的笑容里,依稀还有着熟识的温暖。
“我要这件东西陪着我走,你务必帮我做到。”
压抑了四天的热泪,再也无法控制,如浪如潮,喷薄而出。
为什么她不待打开玉匣,就已经知道是它?因为另一枝成对的艾虎,她也仔细珍藏着。已经收在了赴大漠的行囊里,要随她一起西行。她早已决定了,这枚象征夫妻的信物要伴她行走天涯,形影不离,到她终于拼尽全力而无法维持性命的一刻,她要它陪她一起走。
他始终和她想得一样,一路行来,他处处都和她想得一样。
然而两人不但不能如艾虎成双,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死去,用尽自己所能,试过一切法子,天地不应,束手无策,徒然泣血椎心。
佩囊中的香丸,被她一把捏破,浓香如云如篆,飘然升腾室中。是,她不要再瞒着他,这两心相照的一刻早就该有,为何要一直等到这时候?眼前那双黑眸终于缓缓睁开,目光游移了好久才聚在一处,追寻着这满室浓香,追寻着这手臂上忽如其来的温软,一点点凝聚在她的面容。
“莲生?……”
他的口唇微动,已然发不出声音,只有眸中最后一点精光蓦然湛亮,仍让她明了他的心意。她急忙膝行几步,俯身在他面前,努力不让那满眼泪雾遮挡视线:
“是我,我来了,傻耳朵,你撑住了,不要走。”
那少年双眼微弯,干裂的唇角也慢慢上翘,轻轻吐出几个字:
“你来……送我吗……”
他的手臂动了,不知是怎样凝聚了气力,竟然缓缓举起手来,将她小手拉住,握在掌心。那只曾经舞刀弄枪斩杀强敌的男儿手掌,如今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筋骨血脉,清晰可见,但是修长的手指,厚实的掌心,依然让她感受到了熟悉的力量和温暖。
“不要走,不准走,傻耳朵,你能听见我吗?”她也握紧他的手,贴紧在自己面颊,涔涔流下的泪水,将两人的衣袖全部浸湿:
“我是你的七宝,也是你的莲生,说好的,生死同命。我不要什么各自为安了,我要终生厮守,不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留下,不准离开我……”
李重耳的目光,长时间地停在她的脸上,唇角笑意,纯挚明朗,就像平素那个英气勃勃的傻耳朵重又回到她的面前。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松了。
一股凉意,仿佛冰寒彻骨的狂风,将那掌中最后一点力量,退潮般席卷而去,自他指尖,势不可挡地褪向手臂。莲生心头大震,急忙将那手臂在怀中用力抱紧,但觉面颊上一片冰凉,凉得惊心动魄,如刀如剑,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胸。
“李重耳……”
她哑声唤道。
李重耳双眼凝视着她,唇角笑容依旧,只是已经长久地凝固不动。
莲生的牙关嗒嗒作响,踉跄起身,环拥住他的肩头,轻抚他的面庞,附耳唤他的名字。只望他是又睡了,又昏去,总还能被自己唤醒,然而任她千呼万唤,再也得不到一点回应。
那双眼眸始终睁开着,目光空茫,瞳孔异样地漆黑,黑得如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瞬间将莲生吸入无底深渊。
想再呼唤他,却已经叫不出声音。嘴巴半张,脑海中天旋地转,整个身体都被撕成碎片。痛,从来没有过这么痛,刀枪剑戟都无法如此伤人,一颗心捅得千疮百孔,鲜血喷涌,弥漫整个虚空。
她颤抖着抱紧他,侧耳伏上他的胸膛,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长久只听得一片静寂,再也没了那强健的勃勃心跳声。
不会,不应该,不可能。
平生英武骁勇,他与她一样,从不相信世上有奋力而不可为之事,他与她联手穿越千难万险,什么强敌什么妖兽,都是手下败将。他说他身许国事,尽平生之力保护苍生,他约她一起守护山河漂泊千里,声气相投,不离不弃。
“你……你赖皮……”莲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好的,我还活着,你不能死!……”
那地上溅满李重耳的鲜血,遇毒之后,不再凝结,一汪又一汪的血泊,浸得裙袂一片殷红。浓重血腥冲上莲生鼻端,一阵强烈的眩晕终于击破了数天来奋力维持的镇定,泪水决堤,恸哭失声。室内一直紧绷的空气,始终压抑的焦虑,彻骨的哀痛,满腔的气血,都自这哭声中迸裂,冲出帷帐,冲出屋顶,直贯九霄。
身后空旷的室中,忽然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雪色银丝广袖鹤氅,衣袂重重,飘然若仙,砗磲冠簪莹白似玉,白发皓然,梳绾得一丝不苟,苍白面容上写满浓重忧愁,正是义父宫羽。
“莲生,你四天不曾回家,连个讯息都没有,阿母担忧得昼夜难安……此处不是久留之地,随我回家吧。”
莲生泪水濛濛的双眼,从阿父身上,又转回李重耳脸上。脑海中已经空茫一片,不及去思索阿父为什么突然出现,是怎样进来,这是王府,外面重重侍卫,生人根本无法入内……什么都不想思索,也不能思索,眼前只有那紧抱怀中却渐渐冷去的手臂,身处咫尺却已经远隔天涯的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