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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人,只有头颈,还维持着人形。发髻已经散落,乌黑秀发如瀑,凌乱地飘拂空中。苍白面孔写满痛楚,却只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迦陵频伽,你不过是佛前供奉音声的一只鸟,敢与我对抗?”那青衣人缓缓在花房中踱步,随手摘取身旁花朵,一一以手指捻碎,掷在脚下:
“她施展了‘回天渡’,触动天机,你们逃不掉的。就算她能掩饰神光,终究会回来找你,对不对?来,一起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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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沉沉,浮光蔼蔼。
只怕亘古以来,九婴林都没有这样静过。各种飞禽走兽的啼吼声一概全无,连虫鸣也没有半点。茫茫夜色中,仿佛一切生灵都已经睡去,或是消逝,或是垂死,一路行来,只听见脚步踏在厚厚的草丛和枝叶上,发出一点悉索微响。
宫羽苍白着面孔,屏息静气,于官道上奔走如飞,疾速穿过密林。
风姿依旧端凝,步履依旧严整,雪白衣袂在身后漫卷如云。目光微闪,扫视左右,视线所及只见沉沉暗黑,一直延伸到密林最深处,看不到任何异样的动静。
一滴汗水自额头渗出,缓缓流过那清透俊逸的面颊。
只希望……为时未晚。
进入这空无一人的密林,步伐顿时快得如一道雪白光影,脚下重台履几乎全不沾地,只从草尖上飞掠而过,广袖与衣袂随风飘舞,仿若肋下生出长长的翅羽。漫漫数十里长路,被他如飞般穿越,重重花木暗影,瞬间抛在身后远处。
远远地已经望见山腰的庄园。水晶花房在星空下微微闪亮,是这黑寂天地间,唯一的一点光。一切安详,宁静,全无异样,宫羽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飞快掠到山下。
忽然间,一丝无声的曲韵撕裂空气,扑入他的心头。
仍是死一样的沉寂,仍是苍黑密林寂无声息。然而他的心里听到了歌唱,微弱而坚决,清清楚楚回荡脑海。他猛然立定,凝视山腰庄园,那一点微光仍然宁静如常,但是歌声沉郁焦切,传达给他不一样的讯息。
走。离开。快。
一瞬间整个心胸都被利刃穿透,头颅似被闪电劈开,颤抖的手指扶紧身边树干,滚滚汗水浸透衣衫。
终于还是……晚了。
在他动手的那一刹那,一切就已经注定,晚了。
“啊……”
那歌声几次中断,代之以一声声压抑的惨呼,内中的苦痛,苦痛的来处,教人毛骨悚然。然而每次片刻沉寂之后,歌声又都顽强地重新响起,仍然那样微弱而坚决地,飘荡在茫茫虚空里,急切地向他重复一句话:走,离开,快。
“要迦陵鸟不唱歌,真比要人不可成神还难啊。”
一阵粗哑尖涩的笑声忽然响起,也如那歌声一般,无声无息但是有形有迹,强行钻入宫羽脑海:
“罢了,我知道你听见了。要逃走吗?丢下她吗?”
又是一声惨呼,继而是更加长久的沉寂。歌声再次响起,已经微弱得不成音声。
“没想到一只鸟会这样有情有义,挡不住地要给你报讯,神,又会如何呢?”笑声如挫磨钢铁般尖涩,连绵不断地回荡虚空:“回来吧,不要再躲藏了。人间有那么大魅力吗?放弃永生,放弃无边神通,来和这些卑贱的人类为伍,这就是你的修行吗?”
茫茫黑寂,沉沉罩定整个九婴林。
天地万物无声无息,唯有迦陵频伽的歌声断断续续。
“回来。”青衣人的笑声变得阴寒,带些狂暴,愈来愈低,却愈来愈冷硬:“本王不像那持国天王面慈心软,既然奉命擒你,就一定要擒拿到手,不会在意用什么手段。”
语声一毕,花房中光芒暴闪,那青衣人五指全出,慑人的绀青指尖上射出青白电光,直击对面的迦陵频伽。悬吊在空中的神鸟被他折磨良久,气息已经奄奄,这一道青光击中,一直顽强吟唱的歌声终于戛然而止,身体一阵抽搐,七彩羽毛飞扬,纷纷然洒落地面。青衣人冷笑声中,指尖力道再催,又一道青光,毫不留情地袭向那柔弱的身体。
轰然一声大响,打破了四下里被强行压制的沉寂。
室中风云漫卷,飒飒连声,一个光芒绚烂的身影在虚空中乍现,穿透水晶天顶,穿透万千繁花树影,直扑空中的迦陵频伽。射去的那道青光被她回袖一扫,霎时间反袭向那青衣人,青衣人举手格挡的一刹那,室内白光暴涨,如巨浪翻腾,如利刃当空,茫茫数十里漫天奔涌,席卷了整个九婴林。
万道光芒中,那人影凌空挥袖,横扫空中,重重无形束缚被瞬间击断,迦陵频伽双翅猛然垂落,受伤的身体无力地直堕地面。
那人影翻飞向前,一把揽过她的双翅,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身姿从容,缓缓降落,盘膝趺坐于莲池中一朵硕大的白莲之上。
整座花房,都被她周身迸发的光芒照亮。
一头秀发色呈靛蓝,半绾云髻,半披肩头,发丝迎风漫卷,金钗异彩辉煌。薄纱天-衣依稀勾勒出窈窕的身形,遍体五彩花鬘、七宝璎珞,随身姿摇曳叮当碎响,如同一曲曲仙音神乐。丰润秀美的面容上,眉眼细长而微弯,沉静,端庄,也饱含着强烈的悲愤:
“毗摩智多罗,你如此残虐生灵,神性何在?”
青衣人笑了。
风帽慢慢揭开,露出一张骨格雄奇的面容,高鼻深目,轮廓鲜明,称得上极为英俊,只是肌肤全呈绀青之色,加上冷酷如冰的神情,姿容可怖,难以逼视。一双圆眼爆发着冷冽青光,上下打量来者仪容,唇角微微翘起,笑得意味深长:
“飞天释奴,名不虚传。在人界沉沦半世,仍不愧是三善道风姿第一。”
“我不叫释奴。”
宫羽傲然昂首,冷笑一声。虽已化为女身,然而神光凛凛,气势夺人,却比男身更具威严。
“我早已改了名字,叫云卿。”
【📢作者有话说】
迦陵频伽,又称迦陵鸟、妙声鸟,佛教传说中音声曼妙的神鸟,生于雪山,卵壳中即能歌唱,于极乐净土中以美妙歌声为佛前供养。敦煌壁画里常常出现迦陵鸟的形象,人首鸟身,羽毛绚烂。可惜这里不能贴图给大家看~
第90章 女扮男装
◎李重耳的手指,捏住莲生面颊,用力拉扯几下。◎
“连名字都不要了?”
毗摩智多罗双目一睁,隐隐泛出赤焰:
“释奴,何至于此?人界如此污秽清苦,我来这片刻,都觉生不如死。你到底为了什么,甘愿沉沦没顶,也不愿和我共享极乐?”
他并不需要那对手回答。一言未尽,双掌飞速相对,十指呈火焰之形,正对云卿与迦陵频伽。却不料早被对方识破,只见云卿手挥目送,四周花木与乐器横飞,震耳欲聋的巨响中,一件件奇花异草、琴瑟笙箫在火焰轮攻击下粉身碎骨,燃起冲天烈焰。
一具桐筝,飞入云卿手底,横陈在她膝头。
她仍然怀抱迦陵频伽,只微眯双眸,凝视弦端,桐筝顿时奏出铿锵乐音。依偎怀中的迦陵频伽已经虚弱得气息奄奄,也仍努力唱出低沉歌声,与桐筝奏出的乐韵相和。
火焰轮飞旋室中,却被这乐音所阻,熊熊烈焰烧得满室生辉,只是不能接近那相拥而坐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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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危楼般高耸的层层阴云,已在敦煌上空盘旋数日,内里雷电交加,时时有可怖的轰鸣自云端传来。倾盆大雨时断时续,狂风肆虐,自城池的四面八方吹袭。
敦煌自古少雨,春夏秋冬都以干旱居多,如此奇诡天气,百岁老人都从未见过。乱象之下,人人自危,全城关门闭户,四处飘荡着惊惧的气氛。
莲生伏在窗边,凝眉遥望天穹。
一场暴雨刚刚停歇,淋漓雨丝犹自檐上瓦当不绝滴下,奏出一首纷乱了节奏的乐曲。空中飞鸟横掠,是韶王府中养饲的白鹤,于这风雨间隙略舒翅羽,发出一阵阵不安的唳鸣。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