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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侍卫在不远处牵马侍立,也都偷觑着那两个相拥私语的人,个个神情尴尬,进退两难。
校尉徐角,就是李重耳曾派去香堂给莲生送礼的武官,轻轻挪动那正方形的粗壮身体,小心蹩到霍子衿身后:“霍都尉,咱们是不是……撤远些?”
那辅护都尉双手背负,肃立风中,闭目仰向天穹,轻轻摇了摇头。
“别动,不要惊扰他们。如此相聚……得来不易。”
茫茫天穹,风暴已歇,乌云散尽,只剩碧空如洗,被遮蔽多日的艳阳,放射着宁静澄明的光芒,缓缓沉落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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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
阿娘走了。
走得太匆忙,来不及与你当面告别,只能将这最后一席话,寄予这摩尼宝珠之中,托你义母,到合适的时候,转交于你。
千言万语,一时都不知该从何说起。阿娘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情,莲生,对不住。
阿娘不是人类,来自天界东胜神洲,是八部众之乾闼婆王和紧那罗王的女儿,本名释奴。乾闼婆你早已识得,那是主管香界的香神,紧那罗就是音神,这两个族众,人间称作飞天。
是的,阿娘本是一个飞天,就是庚子十二年下凡的那一个。飞天有化身男女之能,宫羽只是我变化的男身。
我自幼聪慧过人,姿容出众,被选为佛前散花天女。天界无不视之为至大荣耀,我也一样,立志诚心侍佛,修成一个守护众生的无上天神。日常散花弄香,奏乐歌舞,我都倾力而为,期待着有朝一日修得正果,证得大道。
三界六道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天界神灵也有七情六欲,有贪嗔痴慢疑,有恚怒嫉妒恨,无数神灵轮回三界六道,承受善恶因果。我见得多了,渐渐地就对神性有些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大道,什么是正果,什么是慈悲,什么是修行?
我于佛前请教,佛笑而不言,只以一只手结施愿印,向我摊开掌心。
一朵小小白莲,就在那掌心横空绽放,烂漫毫光里洁白如雪,晶莹如玉,一瓣瓣莲华璀璨盛开,又合拢凋谢,倏忽间循环千遍。
我仍然不是很明白,但妙法各自参悟,本不能由佛祖一一道来。散花天女有永生寿命,无边神通,我有千万、亿万年慢慢修行。
四万八千岁的时候,佛祖遣我去人间显迹。当时我正被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纠缠,得此佛旨,如蒙大赦,当即便与迦陵鸟一同降入凡间。在天界诸神的眼里,人界乃是罪恶渊薮,污秽之地,虽然也属善道,但是比恶道高明有限,我在入凡之前,对这陌生境地倒是充满好奇。
那就是你们的庚子十二年,此刻二十七年前。那次的浴佛节,恢宏盛大,敦煌百姓至今津津乐道,而我的心里,念念不忘的不是那清平盛景,欢乐人群,更不是冠冕堂皇的天子朝臣,甚至都不是庄严隆重的佛像,而是碧空艳阳下,见到了一个非凡的人。
他名唤澹台咏,字长歌,乃是大凉的龙骧将军。
雄姿伟岸,风仪俊爽,言辞难以形容。万众跪拜之际,唯有他朗然昂首,以一具瑶琴与我宛转相和。我从未想象过,在这卑贱的人界,会有一个人,光采超过天界任何一位神祗,那不是大光相、白毫光相、任何一种神异的瑞相,而是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自信自傲,勇气与良善,自然散发的光芒。
我知道你已经有心爱的人,会明白我这番话。为人的一生,短暂倏忽如白驹之过隙,要有极端的幸运,才能在尘世中遇到这样一个人,而他偏偏,也对你倾心。
我在人界,只能停留七天。大凉君臣见到天神光降,欣喜若狂,天子李浩率群臣跪拜,请我赐福。我依照佛祖旨意,让天子自行选择赐他人间百年之寿还是自然寿终后转生为享命千年的天神,他一口选定,要当神仙。
我当然照办了,但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做神仙有什么好?世人不懂得极乐世界的无聊。
其余众人,没权选择这么大的福分,无非是受些甘露降洒,延寿一年半载。轮到澹台咏的时候,他依然直视我,朗声道:天神,我不要延寿,只请你留在人间,你守护众生,我守护你。
此语一出,众人皆道他冒犯,唯有我微微一笑,心中莫名地有些震荡。
我眼中看人,善恶识得清楚。座中君臣,包括那圣明天子在内,全是一身霾气,或贪或嗔,或妒或疑,人人各怀鬼胎。人间之所以肮脏污秽,就是因为这浓重霾瘴笼罩红尘,湮没了众生性灵。
唯有那年轻的将军通透灵澈,似水晶,似美玉,似佛陀手中那朵莲。二十四岁,在人间已经是青年了,他怎么做到这样,清气飞扬,笑容烂漫,全然是一个赤子之心未褪的少年郎?
他坚持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求一聚,我被他深深吸引,答应去他府上做客一天。
敦煌东城灵矫里,龙骧将军府邸。原想着不过是饮筵,乐舞,谁料到他花样百出,为我抚琴弄笛,鼓瑟吹笙,教我弈棋书画,亲手为我烹茶调香……时值春日,人间芳菲正盛,那府中繁花盛放,他带我穿花拂柳一一玩赏,随手撷取一枝鲜花,都能为我细述渊源。
从没感觉时光如此疾速,也从没感觉日子如此丰满、如此缓慢,每一刻都抵得上天界许多年。人间雅趣,都在他的心里,一日过去,我恋恋难返,又尽一日,仍然徘徊不去……
我在人间,只有七日,四月十五便是我离去之期。
他听得我对他明言,神情瞬间一暗,马上又爽朗笑道:有这七日,足够抵得一生!
他说他立志驰骋四海保定天下,从无情爱之念,一直想着梅妻鹤子就此终老,万没想到能遇上令他动心的一个人。这份心思,与我一模一样,那散花天女也曾心许大道,只愿终生侍佛,万没想到,在人间撞见此劫。
红尘众生,浩如恒河沙数,偏偏就在时光的旋流中迎头遇见,那万千人中相视的一眼,孰知是劫是缘?
最后一夜,朗月高照,将军府的荷花池边,杏花树下,他设二人小筵为我送行。水波倒映月影,清风拂动花香,他饮了不知多少坛的酒,酒量极豪,竟然不醉。他高举羽觞与我,我接在手里,却不敢饮。
散花天女惕身修行,自然不食酒肉。
我亦怕,杯酒入腹,奋力坚守了七天的心念,终会把持不住。
时已午夜,明月圆如银盘,而我黎明就将离去,真是一个莫名的嘲讽。彼此对坐,我渐渐无语,他察觉我的神情,仰头望着星空朗月,笑道:我还有一舞,未呈君前。此去一别无期,当全力以赴。
就在那绿草如茵的池边,他双手一拍,跃上座毯,纵身起舞,口中慷慨高歌,唱了一曲《良宵引》:
见日之光,长乐未央。
天地茫茫,幸毋相忘!
那座毯只有尺余方圆,他足尖轻踏,身形飞旋,始终不出毯外,衣袂回旋如风,一身白衣瞬间舞成飞花落雪,千匝万匝不曾止歇。
我前日已经听他讲述,这叫胡旋舞。宫中最流行的西域乐舞,风靡敦煌,胡旋舞女振袖一舞,价值万金。我听得好奇,却不知是什么样式,未免留有遗憾,没想到今日他亲自为我舞将出来。
风满荷池,天地飘香,都是他身姿带起的波澜。这本是女子乐舞,却被他跳得飘逸刚健,柔美而不失雄风。飞旋的光影里我终于笑逐颜开,随他一起高唱“幸毋相忘”,双手拍案为他击节,笑到身躯软倒,笑到热泪盈眶。
我心里知道,我走不了了。
拼尽此身,拼尽堕入轮回,拼尽流落地狱道万世不得超生,我要与他相守。
四万八千年的长生,未曾见过如此可爱的人。我能歌善舞,那是我侍佛的本分,从未有人为我歌舞一曲,只为让我开心。天界只讲修行,连男-女-交-欢也视为共参欢喜禅,众神更是不自禁地鄙视女子,哪有一个神灵肯如此放低自己取悦心爱的女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