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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阿修罗王只以一身武力威慑我,殊不知散花天女心性刚强,最不惧的就是威慑,然而我承受不住这细致的呵护,这宛转的深情。
我告诉那少年,若我为他留下来,一旦被天界缉拿,不但我要受严厉惩处,他也会死无葬身之地。他听了只当耳旁风,笑道:我能为天下百姓舍命,何况为你?
夜风里,花香中,我掂起羽觞,一饮而尽。
与他执手相许,对繁星朗月,约定厮守终生。
他放浪形骸,我亦没有凡间礼教约束,彼此心意已决,便身心交付。那是一个甜如炼蜜的夜晚,满月见证我们缱惓无边的圆满。我从未想过世间会有如此极致的愉悦,胜过万千大道,令我对天地万物满怀慈悲。
说到现在你一定早已知道,莲生,他是你的父亲。
人间父母或许不会对儿女说这些,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的双亲不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缘,没有因一丝一毫的筹谋算计而联姻,你的父母双亲,舍却锦绣前程,明知不可行而为之,一切只为真情。你来自我们痴心交付的情爱,你是我们最珍贵的正果,最完美的结晶。
人间十年,倏忽而过。
并没有天神来缉拿我,将军府中的日子比西方极乐更加美满。长歌爱我敬我,疼我宠我,将我一个天神,宠得如小女孩一般痴憨。天界所有岁月,从未有过这样多的欢笑,那笑声在之后多少日子都在我耳边回响,支撑我走过无边黑暗。
他为我取了个新名字,叫云卿。他说我凌云而来,风姿胜过云光霞影,是他最疼爱的卿卿。
我爱这个名字,爱他轻轻唤我这个名字的声音。我此生都不要再叫释奴了,我不是什么散花天女,我是他的云卿。
人间的日子,对我来说,其实相当煎熬。沉沉黑霾笼罩,令在清净莲香中浸润万年的我几乎难以呼吸,我再不能保持青春不老的少女容颜,会同凡人一样衰老,患病,可能比凡人更早面临死亡,然而能与他相守,我心甘情愿。
他也时时出生入死,身负国家重任,常常征战边关。我不敢使出神通相助,只能为他奏乐祝祷,护佑他平安归来。比边关更险恶的是朝堂,我几次劝他远离,告诉他那君臣中有无数人身现黑霾,不是好人,他只抱着我笑:
云卿,人间就是如此,水至清则无鱼。我身为大凉子民,尽忠是我本分,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家国父老。
心志坚决,灵台明澈,故能出淤泥而不染。于处世而言,未免失之疏狂,但我深爱的,也正是这份疏狂。我心中也明白,人神都有自己必须面对的命运,不可说,不可解,我若妄加干涉,可能会害他面临更大劫难。
从此再不劝他,只尽心守护他,也把大凉当作我自己的故土,保得这方水土繁茂,国泰民安。民间开始拜祭我,建庙供奉我,我却不求人间对我有任何回报,所求的只是与他朝夕相对,花好月圆。
第七个年头上,我怀了你。
身为八部众之体,我怀孕并无腹隆之相,生产也与人间妇人不同,需要怀胎十年,才能产下健康的婴孩。长歌听闻喜讯,开心得又哭又笑:十年啊!太久了,我等不及要见他!你是天神,自然早知道他的样子,他是男是女,像你还是像我?
我……不知道孩子的样子。天界与人界,从未有结合的先例。
按照帝释天定下的律条,人神两界私通,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为防天道混乱,一切孽果会被彻底剿除,灰飞烟灭。我与长歌已经坦然,不惧任何惩处,然而我怎能让无辜的孩子承担这可怖的命运?
辗转思虑,苦痛交缠。难道要趁着尚未成胎,除去这条小生命?然而我们现在除掉他,与天界剿灭他何异?这孩子因真情而生,理应天地赐福,命有何辜要被扼杀在母腹之中?
在天界得知这个律条,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天地运行有道,自然不容扰乱。然而亲身经历一遭,方知真情难禁,此刻我已经变身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血脉将我与这尚未成胎的小生命紧紧相连,宁愿舍了我自己,也舍不下他。
长歌的态度,极镇定,极坚决。
留下他,云卿,让我们这阿爷阿娘来保护他!
就这样,你在我腹中安然长大,一年又一年。长歌急不可耐地为你取了名字,叫灵澈,愿你灵台明澈,永葆赤子之心。
澈儿啊,何其希望这一生,能有我们一家人共聚的欢乐时光?让你享受真正的父母怜爱,天伦至乐,此生幸福相守,直至时光尽头。然而命中注定,不能得遂心愿。
留在人间的第十个浴佛节,敦煌全城狂欢,将军府中也是欢声笑语,筵席大张。入夜,我们夫妻二人在临水小筑闲话,我弹琵琶,他抚瑶琴,合奏一曲鸾凤之音。奉茶侍女在门外告进,长歌扬声应道:进来!
就在那一瞬间,一记无声无息的震动,令我脑中一阵昏眩。
凡人毫无知觉,唯有我遍体酸软,双手一松,丢了琵琶,竟自座上滑跌下来。长歌以为我孕体有恙,大惊失色,急忙起身搀扶,却瞬间被定在原地,再不能有丝毫移动。
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天界的使者,追来了。
幽静的雅室中,现出一个雄健威武的身形,青肤紫发,红衣金甲,持一支赤金降魔杵。我识得他,他是提多罗吒,东方持国天王,护卫东胜神州,我们飞天,都是他守护的部众。
“释奴,你胆大包天,做出这等事来!”他金刚怒目,气愤难当,手中那粗重的降魔杵,当头击打下来:“散花天女私奔人界,早已震动须弥山,连我也保不了你!”
我倒卧在地,未及伸手格挡,不顾一切地先掩住肚腹。他察觉我的举动,瞬间明白我怀了孩子,惊怒更甚,我唯有跪倒恳求:
“天王,我跟你回去,只求不要累及我的夫君与孩子!一切惩处,我一身承担,灰飞烟灭,沉沦三恶道,我心甘情愿……”
那天王的降魔杵重重击地,戟指指向案后僵立不动的长歌:
“不须我灭他,你与他结法外之缘,已经伤了他的命数,他难逃一劫!孩子也一样,就算我放了他,天道饶不了他。我已经尽量拖延时间,给了你们十年团圆,快跟我走,别想逃脱!”
长歌的视线,还停留在我适才倒下的地方,双手向前伸举,保持一个将起身未起身的姿势。
天神入凡,若不是如我那般奉佛旨显迹,必得掩饰自己行踪。持国天王在入凡的一刹,已经将府中所有人定身,封闭五识,要待天王离开人界,收了神通,才会活动如常。长歌此刻无知无觉,眼里只留着定身前一瞬间我摔倒在地的影子。
这样,也好。
他看不到我是如何被天神擒拿,看不到我如何含悲忍泣离开他,看不到我轻轻举身向他,最后给他的一个拥抱,看不到我在他僵硬的唇间,留下的最后一吻。
待到其他人五识回复,只当自己眨了眨眼,只有长歌,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我会蓦然消失,我告诉过他,我会把法器琵琶留给他,每当他抚动五弦,云卿纵使远隔天界,也听得见。
天王擒我入手,又来到后园,找到被困在园中的迦陵频伽。她本是须弥山上一只妙声鸟,随我一同入凡,也滞留人界,化身侍女陪伴在我身边。我再三恳求天王放了她,只说天界无人留意她,一切罪责我愿以身相代,那天王面慈心软,终于答允:
“逃生去罢!自此不准在人间显迹!”
迦陵徘徊不去,我拥别她,叮咛她,要她快去替我照顾长歌。眼望她含泪远走,天王便拖着我驾云升空。我自知在劫难逃,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此刻腹中有了孩子,此身已不是我一人之身……
“天王,你是慈悲的正神,求你放过我腹中这条小生命。天界不知我身怀有孕,此刻产下他,还有一线生路,天界一日,人间十年,只要拖得数日,他就可安然度过这一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