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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尽力帮了你,还是回去听帝释天处置罢!”
“帝释天执法严明,决不会对我留情面,又有那追求未遂的阿修罗王怀恨以待,他怎肯放过这孩子?带他回到天界,便是死路一条,必然灰飞烟灭,再也不得超生……”
天王停了云路,长叹一声。缥缈云雾里,嗒然扭转了头。
“你啊,释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趁着还未离人界,快产下了罢。”
我急忙盘膝趺坐,就在那云端,双手结无畏印,闭上了眼睛。
胎儿在我腹中刚刚三年,时日远远未到,气血未足,精魂不稳,但是,除了强行分娩,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得道天神有吉祥海云护体,了脱生死,无诸疾病,同时也无法生出婴孩,我忍受遍体撕裂之苦,强行破了这身瑞相,让怀中胎儿,自那朵吉祥海云中诞出。
那一夜敦煌朗月当空,万里无云,无边无际的碧空中,只见一缕缕雪白香雾缭绕我的身体,渐行渐浓,就于那云端,一点点聚成人形,落入我的怀中。
小小的女婴,粉嫩嫩的一团。面颊圆胖,眼眸漆黑,全不似人间婴孩落地便哭,而是眨动着一双小眼寻到我的面孔,张开胖胖的两条小胳膊,露出一个没牙的笑容。
莲生,你知道,那是你。
母女连心,自那一刻便始,我抱紧你小小身体,拼命亲吻你的面颊,你竟懂得,伸手为我擦拭眼角的泪。
我生为八部众,于这天地之间活了四万八千年,从未流过一滴泪。然而那一日,面对这乍一出生就要永别的孩子,瞬间泪水决堤,竟然无法自抑。生你之前,只道自己心性刚硬,容易放下,直至此刻,方知你我早已融为一体,哪来什么放下?
天王呆立我的面前,只盯着你看。他也未曾见过人间孩童,忍不住伸出粗壮的手指,碰了碰你胖嘟嘟的腮帮:“这样可爱……”
拖延无益,唯有生生割舍。我以祥云为襁褓,裹住你小小的身体,吐一口清气,送你前往将军府,给你的迦陵姨姨。她会接到你,养育你,有她和长歌在,我当无忧无惧。
往天界的路,那样黑暗,那样长。天王并没有以神通力带我回去,而是一路驾云,走得极缓极慢。我昏昏沉沉,手抚肚腹,不住回望人间。前方已是须弥山,山间青光闪耀,是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在。
天王止住云头,凝目遥望那高耸插天的山峰。朔朔天风里,他回首望我,我满眼是泪,奋力挺身昂首,与他默默对视。
“释奴,我原以为你会求我放了你。”
我迎着那寒凉的风,惨然一笑。“天王已经慈悲至极。我若也自顾逃生,天界必然再度追剿,岂不又害了我一众亲人的性命。”
那天王沉吟良久,缓缓低叹一声,威严可怖的面庞上,流露无尽悲悯。
“造孽。造孽。”
他未曾转身,就在我身前,黯然挥了挥手。
“你回去吧,陪那孩子长大。帝释天座前,我去努力交代。你记得改容换名,敛了神光,千万莫再施展神通,若被旁人发现,我救不了你。”
金光蓦然一闪,他已经影踪不见。
我泪花迸流,都来不及望空拜谢,急忙化为男身,拨转云头返回人间。这一路前来,历经天界大半日,人间已经逝去八年,我不能使用神通往来,到得人间又是八年,我至爱的亲人们啊,如今过得怎样?
十六年已逝,敦煌换了人间。将军府仍在,却荒废已久,不但没有长歌、澈儿与迦陵,连个人影也没有。我如遭雷殛,四下打探,民众都道龙骧将军十六年前被害,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个孩子。
城北忘忧山下,我找到澹台氏的墓园。
长歌长眠此地,守墓的妇人正是迦陵。
故人相见,全然顾不上悲泣,我一把抓住她肩头,颤声问她:“长歌出了什么事,澈儿呢,澈儿在哪里?”
她泪水滂沱,怆然跪倒:“澈儿?你生下他?我,我没有见过他!……”
一切来得这样可怖又这样突然,一时间难以理清,我命她释放识海,直接闯入她的记忆。
瞬间回到那一日,凄惶离乱的将军府。沉沉暗夜中,迦陵获释逃走,自后园奔去临水小筑寻找长歌。一路上数百名属官仆从,散布各处,个个僵立无神,都是被天王定身。
临水小筑门扇紧闭,远远却已经嗅到浓重的血腥。疾步冲入帘内,只见室中鲜血四溅,案前倒卧一人,正是长歌。
这不是我离开时的乐室,这不是我最后一眼见到的长歌!我顾不上惊骇,扑上去抱起长歌,飞快检视他的身体。一道剑创贯穿胸膛,心脉已绝,但骨血未冷,以我神通当可救回,我一把按住他的脉门,闭目凝神,正要施展回天渡,却被身旁的迦陵死死抱住。
“云卿!”迦陵泪落如雨:“这是我的识海,一切都是幻象,他……已经死了十六年……”
不,他分明还在我怀里!
分明还清晰感受到躯体的热度,分明看到他双眸圆睁,神情急切,似还留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我抱紧他,亲吻他,嘶声唤他的名字:“长歌,长歌!是我,云卿回来了……”
长歌静静无语,天地一片冰寒。
那强健的身体,生机勃勃的肌肤,就在我怀里一点点僵冷,而我空有一身神通,远隔十六年茫茫时空,全然无力回天。我许诺陪他共度一生,最终却害他盛年早死,我能守护众生,却救不了心爱之人的性命。
莲生,那一日你在韶王府中,抱着你心爱之人哀哀哭泣,我看在眼里,真是痛断肝肠。人生八苦,莫如死别最苦,眼睁睁看着阴阳两隔,永世无法逾越,恨不能以身相代,却天地不应……那种绝望,我懂。
“你为什么不救他?”我一把抓住迦陵衣襟,冰冷的手指不住剧颤:
“你不会回天渡,为什么不奏琵琶?我留了琵琶给你们!只要用我那法器奏一曲《还魂引》……”
“我知道,我找过……”迦陵惨白着面孔:“你的琵琶,不见了……”
我猛然抬头望向书案,那里空空如也,只丢着一只织锦琵琶囊。
我的琵琶,是佛祖亲赐的法器,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我离去之际,琵琶明明就在案上,怎会在顷刻之间失踪?
蓦然间长歌已经不见,眼前场景一团混乱,是当年的迦陵飞快奔出乐室,四处寻找琵琶,书房、卧室、客房,甚至厨房、柴房、库房……
我凄然看着她徒劳奔走,遍寻不获。四周突然爆发喧哗,是府中诸人解除了定身,全未察觉有异,继续各自行止,忙碌的忙碌,说笑的说笑。迦陵一步未停,仍在人群中奔走,只有一道清泪,潸然流下面颊。
她知道,那是天王神通已收,我已离开人界,自那一刻,就是永别。
她没有接到澈儿。整晚凝聚全部心神在找琵琶,她没有接收到我送去的祥云。
那我的澈儿……
十六年了,那精魂不稳的孩子,在哪里啊……还在人间吗?
一切幻象,终于消逝。我眼前是忘忧山下青鸾水畔的澹台墓园,迦陵引我潜入地下,看到了长眠十六年的长歌。
她未能救得长歌,但以她的神通力注入长歌棺椁,保得他肉身不腐。如今那张脸年轻依旧,俊秀依旧,全然还是我们初相遇时的样子,面容安详,眼帘低垂,恍如陷入沉睡。
【📢作者有话说】
飞天,其实不是佛教概念,是敦煌独有的概念,把壁画中散花乐舞的天神统称飞天。早期都是男身,到隋唐时期渐渐变成女身。
其它石窟和庙宇中也有类似形象存在,但没有敦煌飞天这样多,这样美,这样有代表性。
那么为啥就敦煌这么独特呢?敦煌人为啥这样热爱飞天呢?
这就是作者君构思这个故事的缘起啦。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