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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别怪我……不能陪你。”
李重耳双眸闪动,凝神望住莲生,默然良久。
他自然希望能陪伴莲生行遍天涯,然而莲生素来有自己的作为,既然有志报国,他不能阻拦。然而事出突然,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心头一片焦虑。
“跟我来。”
他拉起莲生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扯进书房。
熟悉的空间,熟悉的布置。长久以来两人日日厮混一处,交流家事国事心事的地方。想到今后再也不会踏入这熟悉的屋子,莲生脚下一阵酸软,几乎绊倒在门槛上,视线所及之处,立时发现室内多了一样东西。
书案边的兵器架上,架着一杆崭新的马槊。
通体精光湛亮,镌刻精细花纹,槊身异常粗长,槊尖更是锋锐得令人心惊,日色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送给你。”李重耳大步上前,取下那杆马槊,双手横持,爱惜地掂了掂,郑重举在莲生面前:
“寻常马槊太轻,不足以发挥你的功力。这一杆是我命他们专门打造,用的波斯镔铁,百锻成钢,比制式马槊重了一成,料来你用着正好称手。”
莲生慢慢张开双手,将马槊接在手中。
果真沉实,比寻常马槊更称莲生膂力,阵前挥舞起来,想必千军万马难以近身。低头仔细看去,只见整条槊杆上镌满了旋螺花纹,竟是精细的莲花团窠纹样,双手持握之处,以丝绦细细缠裹,质料精细,手法却是异常笨拙。
“我自己缠的。”李重耳得意地指点:“难看是难看了点,可结实着呢,我试过了,无论怎样挥舞,绝不会滑脱。怎么样,喜欢吗?我已经给它取好了名字,就叫七宝莲生定海擎天槊。”
莲生心情再沉郁,也忍不住笑出来:“这名字,太难听了。”
“难听吗?不觉得很有气势吗?我的莲生七宝,就是能定海擎天。”
那男儿双手按在她的肩头,一双明朗黑眸,深深望住她的眼睛:
“就让它陪着你,一旦临阵,防身杀敌。待我找寻机会,求得圣上允准,立即出发与你会合。这朵东方奇花,还是希望由我为你摘下来。雄川霸川,也要你我联手收复。我们说好的,要并肩作战!”
莲生唇角上扬,绽开一个微笑。
笑着转头向另一边,假作欣赏那杆长槊,将鼻端一线酸意强行克制,咽回腹中。
她已经不期待李重耳并肩作战了。得知自己命运将会连累这男儿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毁弃此身,不留在人间为患。不要再找花,不要与李重耳相守,只求速死,只是不能白死。
那就投身在最激烈的战场上,为父母和心上人尽心守护的土地,用尽一身神力,流尽最后一滴血便是。
这番心思,不能让李重耳知道。他一旦知晓莲生的命格,会更加紧密地陪伴她,丝毫不顾及自己将要承受的连累,就像……就像她的父亲对母亲那样。人间总有这样的至情至性之人,甘愿为着一颗心,舍弃一条命。
“你阿母怎么样?一切安好吗?”李重耳已经发现她的异样,紧张地收敛了笑容:“你见到她了?”
“阿母去找阿父了,家中再无亲人,我已经无所挂牵。”莲生握紧马槊,扛在肩头,坦然望住李重耳:“战事如火,不能耽搁,我今日便出发,你不必送我。”
李重耳心中,充满莫名的不安。
眼前的莲生,神情异常淡定,不再顽皮调笑,望向他的眸光中,满怀眷恋不舍之意,又有些难言的凄冷。
“莲生,你若遇到什么事,要告诉我。”他拉过她的手掌,紧紧握住:“须知我愿为你做一切,这世上没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你我。”
阳光下,那男儿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挚诚,令人燃烧,令人融化,暖意浸透生命的挚诚。一生中能拥有这样一片心意,于愿已足,莲生动荡的心头,至此倒变得分外坚决,宁定。
“我知道……你愿为我做一切。”
莲生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
“也有件事要提醒你。钱金彪并不是刺杀案的主谋,他头上仍有主使,钱金彪称他为主上,十分惧怕他。你须将擒获的山贼余党细细审问,不可轻易放过。那所谓的主上以你为重要目标,欲除掉你而后快,你今后万万不可再单身出行,一定要加强防备。”
“好,一定加强防备。”李重耳用力点了点头,又恋恋不舍地加一句:“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必然不会出事。”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出事,都有我在你身边?”
李重耳微微一愣,莲生已经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肩头,用力拍了拍,就像一个老朋友,好兄弟。
“傻耳朵,听话,好好保重。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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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庆阳郡的路,虽然漫长,但在千里名驹雪叱拨的蹄下,在纷纭繁杂的思绪中,也不过是瞬间飞逝。
疾行一日,顾不得住官驿,只在路边野店打尖。又赶到次日的傍晚,大军已经在望,莲生一整日未曾用膳,实在饿极了,唯有找个小摊,草草吃两个油塔子。那小摊生意倒是红火,几张草席上挤满了客人,只听几个泼皮窃窃私语:
“打扮得像个爷们儿,其实是个娘们儿。孤身一人,有机可乘。”
莲生的油塔子差点噎在喉咙里,努力直着脖子咽下,怒目望去,却只见那几人并不是看着自己,而是看着前方一个背影。虽然隔了数丈之远,看不清身材形貌,但一眼便望见背后背着老大的一张弹弓。
那几个泼皮也稍有忌惮,悄声议论道:“这娘们儿会武艺啊。瞧这弓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拉开。”
“一个娘们儿能有多大武艺?还喝了个烂醉,只怕一碰就倒了。你上不上,不上我上了!”
莲生早已不再担心,撇起嘴巴,扬了扬眉,自顾自吃她的油塔子。
她已经认出那是谁了。敢对那张弓子的主人动手,有他们好受的。
转瞬间呯啪作响,惨叫连连,几个泼皮各自捂脸,嚎叫奔逃,摊子上的客人都惊得四下逃散。那背影转过身来,杀气腾腾地望向众人,肌肤微黑,眉眼却颇秀丽,确实是女儿容颜,只是一身男装,英姿飒爽,手中弹弓一开,更是神威凛然。
“霍姑娘,孤身出行是要去哪里?”莲生扬手招呼:“一个人饮太多了可危险得紧。”
莲生一路心情郁郁,本不想理人,然而这霍子佩神情比她更为沮丧,孤身一人跑在这异乡旷野,是出了什么异状?一旦被凶徒劫去,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霍子佩闻得招呼,视线投来,顿时也是一惊。她与李重耳熟识,自然也识得李重耳的贴身侍从,一看是侍卫舍人张七宝,虽没搭过话,也自然有些亲切感。一时间竟有点悲从中来:
“找个没人认得的地方,剪头发做姑子去。”
莲生大吃一惊,真正把油塔子噎在喉中,拼命呛咳起来。这个九寺大卿家的金贵小娘子,离家出走?要做尼姑?莲生还没想过要做尼姑呢!
霍子佩收起弹弓,大喇喇坐到莲生身边,将手中酒碗递给她,斟满,自己就着皮酒袋的嘴儿,仰天豪饮一番。
“不瞒你说,都是你那主人不好!他心有所属,我此生没有指望了,不做姑子又能做什么去?”
这姑娘,不知已经饮了多少,言语磕磕绊绊,双眼乜斜,手中皮酒袋已经迹近全空,仰头又倒了几次才倾出酒来:
“……我自八岁起就结识他了!他笑我打弹子的手法不对,手把手地教我。那时我长得胖,他给我取个绰号叫小葫芦,每次见我都不唤名字,只唤小葫芦,比对自己妹子还亲!我也只叫他五哥哥,早就立志要嫁给他,没想到他喜欢了别的女子……”
莲生张大嘴巴,酒碗捧在口边,只是忘了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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