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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神,温柔,炽烈,压抑不住的恋恋情意,瞬间令她了然。
哪里是什么拜访,这是有意求亲!
来庆阳征战,虽然只有一个月,然而日日与这位少年将军相伴,脾性相投,患难与共,早已暗自倾心。留在庆阳,潜心里就是想陪伴在他身边,万没想到,他亦有同样的心思。
世间最欢愉的事,莫过于你倾心的人,恰巧也倾心于你!
“太好了!”这份喜悦,宛如天花烂漫,瞬间令霍子佩笑出声来,豪爽地拱起双手,向张钧程还了一礼,大声道:
“我也要陪你回祁连郡,去看望你的父母家人!”
如此直言道破,令张钧程也措手不及,微笑着涨红了脸。一旁面色阴沉的章琮,四下里列队围观的军士们,都尴尬地扭转了头,本来庄严肃穆、充满离情别绪的场面,顿时洋溢着温暖骀荡的气氛。
“来日喜结良缘,要怎样答谢我这大媒?”远处车马中传来一声脆亮的呼唤,是被押在车上的莲生撩开窗帘高喊。霍子佩笑得更为欢愉,不顾军士守卫,纵马直冲到莲生车前,就在马上探身向她,紧紧一抱:
“好姊姊,真的多谢你。若不是你引我走上正路,我不知在哪个庙里当姑子呢。我也……我也祝你和韶王喜结良缘。”
莲生的唇角,微微一颤。
她与李重耳的姻缘,何时能谐?
抬头望向李重耳,那男儿也正望着她。霍子佩如此高声大气,李重耳自然也听见了她的话。望向莲生的眼神,隐约亦有一丝苍凉,然而更多的依然是朝阳般的炽热,坚决,明朗。
“走吧,莲生。”他轻松地笑道:“我们也去见家人!”……
千里迢迢,在各怀心思的辗转中,也是如飞即逝。
五月二十二日,大军凯旋,回到敦煌。依照圣旨,李重耳不得回王府,直接入朝面圣,出城迎接李重耳的霍子衿,只能在道边匆匆见了一面。那辅护都尉含泪遥望,只见李重耳被众人围拥,马不停蹄一路向前,两人交不上只言片语,只能彼此点头致意。
“霍都尉!”队伍中猛然传来莲生的喊声:“若是来日有难,你带酒来为我们送行!”
霍子衿悚然一惊,翘首望去,只见车如潮水马如龙,大军浩浩入城,已经不见李重耳与莲生的身影。
莲生饮了酒便会变成力大无穷的张七宝,这秘密,霍子衿知道。
此去面圣,凶多吉少。听莲生的意思,也是抱了与李重耳共同赴难之心。饮酒化身七宝,又与李重耳联手,等闲处境困不住他们,然而如此拼死一搏,纵然逃脱,今后茫茫岁月,也只能活在黑暗中了。
然而既然冒犯天威,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霍子衿望向城门的视线,由泪眼朦胧,渐渐也变得坚决。
“无论如何,我帮你们到底。”他仰首向天,庄重合起双掌:“南无弥勒菩萨摩诃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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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李信,已经不是李重耳记忆中的模样。
距离他最后一次上朝见过父亲,也不过三个月时间,恍然像是已经过去了许多年。龙案后的李信,两鬓斑白,肌肤晦暗,松弛的肌肤堆出重重叠叠的皱纹,昔日精光闪烁的一双虎睛,早已没了那逼人的光彩。
齐光殿里,群臣罗列,却是鸦雀无声。一双双视线,都投向隔着长阶遥遥相对的这对父子。
李重耳的心中,百味交缠。
听过了东宫之变、白河之变的真相,如今他心目中的父亲,早已不再是那个英明神武的明君。二十年来的教养,经历,见识,作为儿子的立场和本能,都教他不能忤逆父亲,然而这心中总有块垒难消,动荡难平。
这纷杂的心绪,在见到父亲衰老模样的一刹,顿时消去一半。亲人接连被害惨死,其中又有他爱如至宝的幼子,这人间至痛,何等惨酷,就算先前有过罪孽,如今也遭受了可怖的折磨……
“……臣深知朝廷法度严明,不敢擅自出京,也曾几度进宫请旨,但是适逢龙体有恙,见不到面,军情紧急不敢耽搁,所以才违反了律条……托圣上洪福,及时赶到霸川,尽臣绵薄之力,参与关键一战……”
李重耳跪在阶下,将内中详情一一回禀,眼望父亲憔悴的神情,终于也不顾朝堂上道君臣不道父子的禁忌,低声加了一句:
“孩儿不孝,令父亲焦急担忧,望父亲恕罪。”
李信始终斜倚凭几,仿佛已经无力坐直身体,听着李重耳禀告已毕,仍没有开言,过了良久,才缓缓长叹一声,声音低沉抑郁,令人人心中都是一寒。
“阿五啊,不要饰词狡辩。”
这话说得,简单到了极致,却也严重到了极致,李重耳悚然一惊,急忙稽首:“回禀圣上,臣并无一句虚言。”
李信微微抬起眼帘,凝视儿子,半眯的双眸中,终于又泛起一线精光:
“你不顾生死,千里奔赴庆阳,只是为了军情吗?”
李重耳瞬间哑然,只觉脊背微凉,起了一层冷汗。
霸川之险,并未紧急到需要李重耳分秒必争舍身相救的程度。
圣上表面颓唐,心中仍是一清二楚,一句戳穿关键所在。
“回禀圣上,臣不仅是为了军情。亦因……亦因那张七宝是盖世的勇将,国之栋梁,臣得知他在阵前遇险,故此赶去相救。章大夫想必已经将详情回禀圣上,张七宝是飞天与澹台将军的后人,生具变身的异能,男身与臣是结义兄弟,女身……”
微微一顿,终于昂首说下去:
“女身是臣的心上人。臣违犯圣意,私自出城,一切都是臣的不是,臣一身承担。莲生一心为国,并无丝毫过犯,恳请圣上不要加罪!”
李信沉默良久,方缓缓开言。
“传她进来。”
莲生与李重耳一同被押到齐光殿来,此时就候在殿外。
高大的殿门,更显得迈进门槛的莲生身形娇小,仿若一阵风便能吹上天穹。然而那纤弱的身躯,始终昂然挺立,任凭大风吹得衣袂飞扬,任凭门外烈日当头,门内寒意席卷,任凭身后押解的军士们如临大敌般,紧紧盯视着她。
殿内光线缥缈,人人面上都似笼着一层薄雾。两旁殿柱高耸,厅堂空阔,正对眼前的是漫长不见边际的朱红丝毯,遥遥通向大殿尽头的御阶,漫长御阶尽头,龙案背后,便是那君临天下的帝王。
第171章 一对佳偶
◎毕竟是帝王,这样会演戏。◎
阶下两旁,立满文武百官,正中跪了一人,正是李重耳。
殿内人头数百,个个都以惊诧与警惕的眼神望着莲生,唯有他的视线,满是温柔,满是眷恋,顿时教莲生的心里也是一片踏实,四目相对,都绽开一个笑容。
有他在,什么样的险境都心安。
“……澹台咏和飞天的女儿?上前来。”阶上的李信,摆了摆手:“给朕看一看。”
莲生长吸一口气,举足踏上御阶。
一步一步,踏过无边寂静,踏过无边压抑,来到御座前,面对那天子。
如此居高临下之地。所有人都在阶下,只有他一人端坐龙案之后。莲生也是朝廷命官,深知为臣者不能直视天子面容,唯有低垂眼帘,望向他的身周,只见那象牙坐榻上遍铺锦褥,四方褥角镇着四座金龙,那天子斜倚一座雕花凭几,苍白的手指搭在几端,无意识地轻轻叩动。
就是这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
可能也就是这双手,杀害了她的父亲澹台咏,害得莲生家破人亡。
依照礼节,她应该跪下。然而此际心头,竟然泛起从未有过的杀意,别说下跪,那心底蓬蓬勃勃的悲凉、激愤,一浪浪奔腾翻涌,驱使着她只想上前,想动手,想为那些无辜死难的忠臣良将,除掉这个昏君、暴君。
然而他又是李重耳的父亲,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天子,是身负国家命脉的君王。那些前情,到底怎样,每个人有怎样的隐情和苦衷?……莲生如今也已经明白,宫闱倾轧,内情之幽晦复杂,远不是她能想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