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盼儿对德叔的尴尬浑然未觉,依然一脸兴奋地边走边说: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不就是觉得我不该再做生意了吗?放心好了,茶铺正好出了点事,我索性关门就是了。对了,这一大早的,你用过饭没有?
德叔插不上口,只得道:吃过了。
赵盼儿点点头:那你在正房里稍坐,我先去换件衣裳。
德叔决定还是尽快把事情说清楚:赵娘子
偏偏这时,孙三娘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盼儿!她匆匆奔进院来,还是那般风风火火。我担心死了,你怎么一晚上都没回来?刚才我一出院门,看见马车就孙三娘被赵盼儿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她跌进了泥坑。
赵盼儿却满脸激动:三娘姐。欧阳中啦,还是探花!
孙三娘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恭喜恭喜!我就说你天生就是个进士娘子的命嘛!那你几时进京,我来帮你收拾行囊!
见她两人越说越欢喜,德叔急了,大声道:赵娘子!
赵盼儿和孙三娘愕然看向德叔。
德叔期期艾艾,终归还是狠下心来:孙娘子也不是外人,老奴索性就直说了吧赵娘子,老奴不是来接你进京的。官人他幸得宫中贤妃赐婚,等过了谷雨,就要和高观察家的千金成亲了。说到这里,德叔脸上难掩得意,欧阳旭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如今少爷金榜题名、又喜得高观察青睐,这仕途马上就要平步青云,不是一个小小茶铺老板配得上的了。
赐婚赵盼儿眼前的世界一下只剩黑白两色,她耳边嗡嗡直响,只见到德叔的嘴唇不断开合,却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接着,她骤然晕倒在地。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她送欧阳旭进京赶考的那天,钱塘难得下雪,那一日的雪景却格外好看。大雪纷飞中,欧阳旭执着她的手郑重发誓:此番我若能高中,定要以三书六礼迎你入门。
赵盼儿倚门目送他远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巷口却突然漫起一层迷雾,赵盼儿奋力挥开:欧阳,欧阳,你小心些!
但迷雾散去后,前方却露出身着新郎礼服的欧阳旭与另一女子的背影。
赵盼儿大骇:欧阳!她猛然直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床榻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依稀听见孙三娘和德叔在帘外的争执。
你们想逼死盼儿吗?
主人说赵娘子聪慧,必能体谅他的不得已
得了吧,我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就算是宫中贤妃,也没有随便赐婚的道理!难道在那之前,她没有问过欧阳是否有婚约吗?
问是问过,可赵娘子和主人之间,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孙三娘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屁!你,还有引章,还有我们一家三口,都知道欧阳旭和盼儿订亲的事!
那不过是口头约定而已,没有三书六证,怎么能叫婚姻?更何况,赵娘子的出身毕竟不好,若是没人注意还混得过去,可要是让贤妃知道官人为了一个贱籍女子,拒绝了她的亲侄女儿
听到这些,赵盼儿猛然间颤抖起来,仿佛身处数九寒冬一般,牙关咯咯直响。她抹干眼泪想起床,但刚刚站起却,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床前的脚踏上,剧烈的疼痛从眉心扩散到四肢百骸。
孙三娘听到声音奔入房内扶起赵盼儿,一缕鲜血从赵盼儿磕破的眉尖流了下来。
赵盼儿不顾伤势,挣扎着走到帘外,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是官家,也不会纵容外戚夺臣妻室!而且,我早就不是贱籍了,我遇见他的时候,是良家子!
孙三娘大急,忙找来绢子,替赵盼儿止血。
德叔叹道:赵娘子何必如此?谁不知道士农工商里面,商字排最后,在贵人眼里,只要是做生意的,就算是泼天富贵,都还是不入流。
呸!负心薄幸,毁婚不娶,还有脸头头是道!咱们这就去告官,县尊郑青田肯定能帮你做主!孙三娘说着就准备出门上诉。
德叔拦住孙三娘:县老爷本事再大,能比得过高家,比得过官家?赵娘子,这事要是掀出来,伤了贤妃的体面,官人固然要被罪,那你呢?你想这事闹得到天皆知,你想人人都知道你做过官伎吗?
孙三娘闻言大怒,正要开口,却被赵盼儿推到一旁。
什么都别说了赵盼儿的身子如风中枯叶一般剧烈颤抖,你们早就知道我最在意这个,所以才偏要用刀子一刀刀剜我的心!好,我认命就是。
德叔松了一口气,忙送上包袱:主人自知对不起您,只能用这八十两黄金聊表心意。对了,官人应该还有一块同心佩留在您那里。您看
赵盼儿惨然道:当年他落第流落杭州,是我置办田产替他立了主户,让他可以改籍在两浙参试。他辛苦攻读三年,而我不单白天做生意,晚上还要帮他点校文章。他身上的每一件衣衫,都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上京赶考的路费,也是我用一盏一盏茶换来的。可惜,原来我三年深情,在他眼里就只值区区八十两金。想拿钱买我的真情,可以,但这点钱不够!你告诉欧阳旭,想要同心佩,可以,再拿五百金过来!我赵盼儿对天发誓,只要钱货两讫,我就和他永为陌路,恩断义绝!
言罢,赵盼儿转身歪歪斜斜地走进珠帘。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再度泪流满面。阳光透过珠帘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衬得脸色愈加苍白。赵盼儿用手按着伤口,血泪相和,从指侧渗出,但她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刺目的阳光下,顾千帆一身渔人打扮,头戴斗笠,手拿鱼篓,正远远地跟着运送尸体的衙役车辆。
待几名衙役走开后,顾千帆偷偷潜入殓房,一个个翻查着尸体。最终,他找到了一人,那已经熏得漆黑的面目上,眉间的痦子仍然清晰可见,那正是老贾的尸身。顾千帆扯下老贾的狮头腰牌,默立片刻,随后用匕首挖开了他中箭的伤口,将那枚折断的箭头起了出来。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顾千帆迅速躲在门后,趁仵作进门,闪身而出。
那名仵作对此一无所知,哼着小曲儿依次察看着尸体。突然,他在一具尸体的大腿内侧看到了象征着皇城司身份的雕青刺字,瞬时大惊失色。
衙门内,一名外表温文的中年男子焦灼地踱着步,他正是孙三娘口中的钱塘知县郑青田。
皇城司出动这么多人马来这干什么?难道他们也和杨知远一样,查到市舶司的事了?郑青田脑内飞速远转,随即又否定道,不,不会的。他们只是来查皇后谶言的事情,跟杨家扯不上关系。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脚步,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县尉魏为:杨知远的书房都烧干净了?
魏为脸上有一道新伤,那是他昨晚与顾千帆交手时留下的。烧干净了,卑职亲手烧的。
郑青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反正没留活口,就算是皇城司的人,也是死无对证。还是按照原来计划,把事情都推到和杨知远有旧怨的宁海军那边!说到这里,郑青田又想起了什么:让你留在杨家的宁海军云纹手刀,你没忘吧?
您放心,都办好了。就连昨晚那皇城司也以为咱们是禁军。魏为迟疑片刻,继而说道:只是,殓房里有具尸首身上的箭头突然不见了。属下只按您的吩咐换过刀,没换过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