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害」二字的分量着实不轻,狠狠地砸在裴向云的心口上。
原来自己在老师心中已经是这样的存在了吗?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那些过去的日子似乎真的已经回不来了,两人之间横亘着一道巨大的沟壑,而沟壑之下则是一次次的欺骗与伤害,连绵的战火与尸山血海。
可裴向云不甘心。
覆水难收,瓷器一旦摔裂了,无论多好的匠师来修补,终究会留下裂痕江懿说,你我之间也是如此,不如给我个痛快,下辈子也别再见了。
不行
裴向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我不能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江懿听了他这话倒是很新奇:没有我你活不下去?可是我爱的东西呢?我的故土,我的战友都没有了,我爱的东西早就没了。可是你却逼着我活到了现在,要我好好活在你身边,你为什么这么自私?
两人间再度陷入沉默。
这是他们分道扬镳后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话,没有争吵也没有动手,可江懿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累。
裴向云垂下眼从床边站起身,端走了放在床头的托盘:师父,你好好休息。马上就过春节了,到时候我陪你去看灯会,你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他执拗地认为江懿仍只是心情不好,讲话说完,帮江懿掖了掖被子,而后把一个吻落在那人眉心。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末了长叹一声。
又是这样
从小到大,每次说到裴向云不想面对的事,他总是会以这种方式逃避,选择不听不看,似乎只要这么做讨厌的事就不会发生。
自己到底是教出来了一个刽子手,还是个胆小鬼?
江懿有些困倦,靠着床头眯了一会儿,听见卧房的门微微响动,撩起眼皮,发现是那个之前见过的乌斯大夫。
裴向云跟在大夫身后,一双眼不住地往他身上瞥,显得有些蔫头耷脑。
江懿顺从地抬手,任由大夫将包扎解开,结了痂的伤口径直暴露在空气中。
裴向云的目光触到伤口便迅速地躲闪开,小声说:师父,往后别这样对自己了。你好好的,等春天了,我带你去看桃花。
他的语气如常,就好像两人的关系一如从前那般亲密,没有亡国之仇,没有欺骗背叛,这死了千百人的都城明日依旧姓燕,自己落下的这一身伤能不治而愈。
江懿勾了勾唇角,心说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失败的老师。
十三岁殿试夺魁,十四岁官拜丞相,只比那秦朝十二岁的上卿甘罗大了两岁,被世人交口称赞为一代奇才。
可能是前半生过得太顺风顺水,他自大到觉得万事万物必然会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可如今的确结实地栽了个大跟头。
那大夫似乎知道和江懿多说没用,直接去跟裴向云交代他的伤势。
江懿侧过头出神地望向窗外,看着一只黄雀落在枯树枝头蹦蹦跳跳,抖落了一捧又一捧的雪。
身侧的被褥忽地陷下去一块,他的目光顿了下,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向床边挪了挪。
那人恬不知耻地继续向他靠来,继而不再继续动了。
江懿侧眸,看见裴向云穿着他那身玄黑色的蟒袍蜷缩在自己身侧,好像是睡着了。
这么几日折腾下来,裴向云也跟着憔悴了不少。
可这都是他活该。
江懿心中没有半分恻隐之心,冷漠地看着那人熟睡的面容,只恨自己现在身边没有利器能一刀捅死他。
既然这么想将他留在身边,那一起死不是更好?死了之后去下头喝了孟婆汤,前世恩怨和情愫一笔勾销,来世再也不相见。
他这么想着,慢慢抬手,箍住了裴向云的脖颈。
这是他第二次对自己曾心悦过的人动杀心。
手上的力气慢慢变大,裴向云蓦地从梦中惊醒,刚要反击,发现是江懿时却生生止住了动作。
两人就这样缄默而固执地互相看着,直到江懿垂下眼,慢慢松开了手。
裴向云闷咳了一会儿,用一把沙哑的嗓音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江懿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不屑于看他一眼。
裴向云轻轻攥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轻声道:师父,你真的这么恨我吗?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是想要自由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只是
只是偌大一片江山,如今全归了乌斯。你这样离开我的保护,你又能去哪呢?会不会有人要害你呢?
他心中想的很多,却一句都没说出来。
你过去不曾明白,现在不明白,将来也不会明白江懿说,你所要的和我所要的不同,这就注定了我们从来不会是一路人。
裴向云用唇轻轻磨蹭着他的手:你对我真的没有感情了吗?那为什么方才不掐死我呢?先前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那是因为你醒了。
江懿现在身体大不如从前,一身病骨支离,能苟延残喘到现在都算个奇迹。
若是刚刚裴向云不醒来,他怕是已经将这欺师灭祖杀人放火的小狼崽子掐死了。
可裴向云似乎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眉眼间露出几分小心翼翼,又亲了亲他的手:师父,好好休息吧,明晚带你去看灯会,好不好?你还记得吗,之前你答应过我的。
作者有话说:
重生倒计时;
My home people,伟大的劳动妇女们节日快乐!
第23章
燕人惯好在正月十五举办花灯会。届时没有宵禁,满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能一直热闹到四更天。
江懿有一年从陇西回燕都述职,刚出军营便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回头一看是裴向云。
少年一身单薄的衣衫,站在陇西猎猎的寒风中身形摇晃,似乎下一秒便要被吹走了似的。
江懿见他这幅样子,驱策着马转身:你跟出来做什么?布置的字帖可有好好摹完?
裴向云迟疑着摇了摇头。
《兵法》你不看,字帖也不摹江懿呼出一口气,化作袅袅白烟,怎么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裴向云上前几步,微微仰头看他:师父,你要去哪?
回燕都。
江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这么冷的天穿的太少了,回去把课业做了。
裴向云攥住披风,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还回来吗?
江懿听了他这问题,没忍住笑了,故意逗他:若我不回来,你要怎样?
那我就等你回来裴向云咬着唇看他,眸中满是固执,你不会不回来的。
江懿摸了摸他的头:那就回去好好写课业,等我回来检查。
如果我今天把字帖临完,那你会带我走吗?
似乎试探出了江懿的态度,裴向云又胆大了几分:我想和师父一起回燕都。
江懿被风雪吹得脸颊生疼,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我是回去述职的,不是去玩,不能带你,好好等我回来。
裴向云不再说话,一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垂下了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这狗一样的举动极大地讨了江懿欢心。
他无奈地笑了下:下次吧,等明年正月十五我带你回燕都看灯会。
裴向云垂眸思索半晌,好像勉强同意了他这个提议:那你不许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