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把小孩哄好,松了一口气:那你听话,把字帖临完我便回来了。
他骑着马走出很远,悄悄回头,看见军营前仍执拗地立着一道人影,静静地望向自己,好像一座冰雕似的,能一直如此长久而静默地站着。
一阵冷风从身侧吹来,江懿蓦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眸看向眼前的人,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几年前那个站在陇西风雪中等着自己的少年。
灯花「噼啪」跳了一下,昏黄的灯影闪过,眼前的幻象消失,那个青涩的少年又变作了现在这幅陌生的模样。
江懿的心中空了一块似的,隐隐有几分刺痛。他掩着唇闷咳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来做什么?
一起去看灯会裴向云说,出去走走,你或许能开心些。
江懿抬眸看他:可是燕都的灯会正月十五才开始。
裴向云舔了下唇,低声道:可能乌斯的传统灯会是在新年前一夜开始吧。
江懿的动作顿住,过了半晌才自嘲地笑了下:也是,江山都易主了。
裴向云听了他这话后有些不安,刚要说什么,便听江懿问道:你给我准备了出去穿的衣服吗?
这个问题是裴向云所没想到的。
他甚至准备了许多话要劝江懿,有些无措地愣了下,便看见老师似乎对着他笑了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裴向云回过神,克制地压下因为狂喜而翘起的唇角:师父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这件袍子也旧了江懿抬手看了眼袖子,那日成亲的不错,就那套吧。
裴向云听见「成亲」二字后心凉了下,发现江懿并无指责的意思,才轻轻松了口气:师父是喜欢那样的红衣吗?待学生去给你找一件来。
好像江懿突然软化下来的态度极大地鼓励了他,让他阴郁了快一个月的心情终于明媚了起来,连那双眼睛中都多了许多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裴向云要找东西还是很容易的,话刚传出去,不消一会儿手下的人便将衣服送了过来。
江懿换上那身大红的衣袍,静静看着铜镜中的人,觉得果真是人靠衣装,原本惨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色居然也变得不那么憔悴了。
裴向云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
不好看吗?江懿侧眸,傻站着做什么?不是要出门么?
裴向云似乎这才缓过神来,先一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师父,你的伤还没好,我扶着你。
江懿蹙眉,下意识地想挣开他的手,可好像又改了主意,任由他这么扶着出了门。
门外的小厮和婢女们见了连忙行礼,裴向云后知后觉地撒了手,局促地看了眼江懿:忘了师父不愿意这样,是我逾矩了。
往日你逾矩的事也没少做,怎么现在倒和我见外起来了?
江懿扫了他一眼:想扶便扶着,装什么相。
裴向云却不再敢将手扶上去,待出了府邸后才悄悄地拽住江懿的袖子。
师父,你今日好像心情不错。
江懿眨了眨眼,将目光投向远方:是么?
往日你对学生没有好脸色,但今天对我笑笑了。
裴向云似乎不敢确认似的轻轻吐出「笑了」这两个字,一双眼中满是希翼:你许久不愿意对我笑了。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他说,今日师父想去哪里便和学生说,学生一定奉陪。
江懿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不在他身上,而是投向了更远方。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往年的燕都这个时候绝对不会允许张灯结彩。有宵禁在,通常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
可现在却与往日不同。人们穿着厚衣服熙熙攘攘地走在街上,两侧都是推着小车叫卖的摊贩,热闹得很。
江懿一眼扫过去,入目皆是高鼻梁异色瞳的乌斯人,鲜少能看见几个汉人面孔。
裴向云紧紧地跟在他身侧,眼睛一刻不离地黏在他身上,像是生怕下一刻他消失了似的。
师父,你想去哪?他开口道,这儿太挤了,我怕你摔着。
去那边的钟楼上看看吧。
江懿的声音很轻,如风似的拂过裴向云的耳畔,让人听不分明。
裴向云将他的手焐在掌心,微微蹙眉:什么?
去钟楼江懿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看燕都的样子。
钟楼位于燕都的城北,高大古朴,伶仃立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用悲怆而怜悯的神情俯瞰众生百相。
前一日刚下过雪,此时还没化,人走上去,踩得地面「咯吱咯吱」响。
守卫钟楼的士兵认得裴向云,见了他后抱拳行礼,没有拦住两人。
江懿从乌斯逃出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前些日子被折腾来折腾去,再加上心中一直压着块石头,就从来没好过。
曾经也是纵马长/枪于陇西的少年,如今爬个钟楼的台阶都要一步三喘,不过几百级台阶,中途便歇了数十次。
裴向云听着他急促的呼吸,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低声道:师父,我背你上去吧。
他说着便要在江懿面前蹲下,却被人挥手拦住了。
我自己来江懿说,不用你背。
他最后登上钟楼时身体已疲惫不堪,靠着旁边的墙休息半晌后才有力气慢慢走向前。
钟楼很高,俯瞰下去能遍观燕都景象。街上的花灯连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海,暖色在寒意中氤氲开,甚至叫卖和熙攘声也一路传到了江懿的耳畔。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真热闹啊。
裴向云瞄了一眼钟楼的高度,怕他趁自己不留神时跳下去,扣住了他的手腕:师父,这上面风大,站久了对你身体不好,我们回去吧。
不是说一定奉陪么?
江懿的手触到被冻得冰凉的砖块,瞥了他一眼:我就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你要是不想陪便先下去吧。
裴向云哪敢离开半步。
他甚至毫不怀疑以江懿的性子,绝对会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刻从钟楼上跳下去。
为何不走?江懿问,你明明不高兴。
裴向云摩挲着他露在衣袍外的那截手腕,小声说:我怕你跳下去。
江懿的唇角微微翘起:你这都能看出来?
裴向云心中「咯噔」了一下,咬着唇不说话,沉默半晌后才别别扭扭道:师父,往后你别再
他话还未说完,忽地响起一阵「砰」「砰」的声音。两人都吓了一跳,抬眸望去,看见夜幕上炸开了几朵璀璨的花。
这是皇兄差人放的烟火裴向云道,说是新的一年,终归要喜庆些。
燕都有宵禁,纵然是春节,也从未放过烟火。
江懿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没见过,还挺稀奇,原来燕都热闹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师父若是喜欢,以后每年我都陪你来看。
裴向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提议:我还可以去和皇兄说,往后逢年过节便放放烟火,我们也
你记得那句诗么?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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