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戎老将军一生杀伐果断,这个独子却是他唯一的软肋。每日除了查看军中要务,便是写好多家书。
就连上辈子陇西军营覆灭的前一夜,他还在家书中谆谆教诲张素须认真读书,像江懿一样考取功名,千万别学那些朝中不争气的酸儒,只会在家国危难时为保全自己而求和。
待来年开春自己回燕都复命时,还要检查张素的《出师表》有没有好好背下来。
那封信刚寄出去,或许还未被信鸽送到燕都,乌斯人便打了过来。
燕军的战术被对方摸得一清二楚,从周围包夹而来,当真是「四面楚歌」。
张戎带着最后一千精兵死守,在马鞍上倒了火油,迎着西北的狂风形成一道人体构筑的火墙,让乌斯人元气大伤,撤回了江的对岸。
他到最后也没能见爱子最后一面,问儿子一句,是否读懂了《出师表》中武侯的句句真心。
江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呀?
江懿从回忆中抽离而出,额上早已冷汗涔涔。
他料想重生后,看见这些曾死去的人会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却没想到仅仅是回忆的冰山一角,便令人如此煎熬。
方才在想事情,没有怠慢你的意思。
江懿瞥见桌上还有一盒李佑川拿回来的糕点,从中取了一块递给张素。
张素虽想吃,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嘀嘀咕咕着夫子教的那些晦涩的之乎者也,一双眼却不住地往江懿手上的糕点瞟。
江懿只当没注意到小孩的那点自尊,将糕点放在了一旁的碟子上,轻声道:近日功课学得如何?
张素一听他问这个便来了精神,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前几日夫子教了我子山先生的《哀江南赋》,我觉得有一句最妙。
江懿挑眉:嗯?是哪句?
似乎被他询问极大地鼓励了张素的积极性,立刻背起书来:「山岳崩颓,既覆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故去之悲。」这句对仗工整,遣词略带疏狂大气,是以最妙。
江懿原本轻叩桌面的指尖倏地顿住。
他看着面前小童压抑着要翘起的唇角,知道张素在等自己的一句夸奖,可他却喉咙发紧,说不出半句发自内心的称赞。
张素尚未经历过国破家亡,不懂这字字珠玑下是如何的血与泪,可他不一样。
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乎。
庚子山看着原本富饶的江南衰败之相,说出那句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他又何尝不曾看着家乡的桃花被付之一炬,只余下寸寸焦土与生民涂炭。
张素见他又在愣神,有些担忧道:江大人
江懿勉强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背得很好,夫子教你这句话什么意思了吗?
夫子说我还小,如果喜欢就先背着,以后自然会懂。
小孩到底是小孩,不善察言观色,见江懿笑了便以为他没有什么大碍,又高兴起来:我背的好吗?
挺好的。
江懿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你这样好学,你爹爹会很高兴的。
张素倏地红了脸,目光在半空中游移着,小声嘟囔:他才不会高兴,总是惦记着写信来教训我,从来不会夸我的。
江懿起身,牵着他的手:你爹爹其实很为你自豪,要去看看他吗?
张素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张戎,却仍抑制不住见父亲的渴望,手还被江懿牵着,脚下却跑得飞快,三两步就到了帐帘前。
江懿撩开帐帘,抬眸便愣住了。
裴向云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的帐前,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听见有人出来后眸子倏地一凝,锐利地向这边看过来。
江懿料想他会继续赖着不走,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张素没见过他,有些新奇地拽了拽江懿的袖子:江大人,他是谁呀?为什么跪在这里。
江懿抿着唇,低声道:是犯了错的人。
裴向云下意识地撑着地要站起来,似乎想起方才江懿对自己的态度,动作迟疑了片刻,却还是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两人走来。
江懿的神色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实在太痛苦于这种无休止的拉扯与反复。
如何才能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江懿的目光落在张素身上,忽地提高了声音开口道:你觉得家中夫子所教的东西还适合你吗?
张素不疑有他,如实回答:夫子教的自然是好的,我总希望他再多教一些,可他却偏不肯,说没必要。
江懿舒展了眉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那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张素眨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是真的:这真的吗?江大人,您要收我做学生?
对啊,收你做我的学生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做我唯一的学生,往后教你诗书和为人处世之道,可好?
张素一双眼倏地亮了,仍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就这么砸在自己的头上。
眼前的人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燕的状元郎,是少年丞相,单枪匹马来了陇西,短短几年便让原本猖獗的乌斯人心惊胆战。
这样的人主动提出要做自己的老师,嗜书如命的他怎能不激动?
当即张素便要跪下行拜师礼,却被江懿拦住了。
这些礼节往后可以再补,我只有一个要求。
江懿面前闪过前世的种种,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要用你学到的所有知识忠君报国,爱护百姓,你能否做到?
作者有话说:
先收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徒弟ovo;
有人要被气死了,是谁我不说
第35章
张素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可是江大人,这不是刚上学堂时,夫子便教给我们的东西吗?
江懿唇角微滞,心中忽然有些好笑,侧眸看着裴向云怔愣在原地。
也不知这狼崽子多久没喝水了,现下双唇干得几乎要裂开,面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原本深邃的黑眸倒是带了几分血色。
他似有些不敢相信地轻声道:你要收他做学生?
江懿警觉地侧过身,下意识地将张素挡在身后。
他见识过裴向云上辈子是怎么迁怒自己身边的人,又是怎么用那偏执的脑子争宠的。
我收谁做学生与你何干?江懿淡淡道,左右你也与我没有关系,问这个又有什么用?
裴向云紧紧咬着唇,脸色愈发苍白,可一双眼却红得有些不正常。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道: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为什么?
这需要问为什么吗?
既然重生回来裴向云依旧改不掉自己这一身臭毛病,那他根本没必要在裴向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所谓一个「及时止损」,不过如此。
江懿完全可以重新培养学生,让他知世故,明事理,通达善良,能成为一个为百姓做事的好人,又为何非要与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纠缠。
江懿思及此处,将张素的手攥紧,低声道:别挡路
裴向云却依旧杵在原地,一双眼紧紧地钉在江懿牵着张素的手上。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被那只手牵着的滋味。
那只手骨节修长,指腹上带着常年写字画画留下的薄茧,摩挲过他的皮肤,一直痒进了心坎里。
甚至还记得那个大逆不道的夜晚,红烛暖张中他吻过颤抖的脊骨,那只手紧紧扣着泥泞的软布,骨节分明,隐约看得见淡青色的血管,有种支离破碎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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