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的一个晴朗秋日里,当范闲的身世传遍京都的时候,我坐在承泽府中的鲤鱼池前看风吹皱一池绿水,我问承泽是否还记得叶轻眉遇刺那天的情形:
“她的死讯,还是你告诉我的。”
承泽有些诧异,牵着唇角笑笑道:
“不会吧,我记得我娘说,五岁以前,我还不会说话。”
我摇一摇头,缓缓阖上了目,将那一池倒映于眼底的活泼泼生意静静地掐灭:
“不,你会说话,不过,只肯对我说话。”
五岁以前的事,承泽似乎都记不大清了,我也没有再对他提起过。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曾将他带去过太平别院的,那时天刚下过一场春雨,到处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雨润青草的的甜香,叶轻眉便带他光着脚在泥里踩,上树掏鸟蛋,下河挖田螺,疯得不成个样子。那会他小呢,步子蹒跚站不稳,一不留神摔了个狗啃泥,我要带他去洗洗,叶轻眉却笑嘻嘻地说:
“没事儿的,摔着摔着就长大了,玩儿完再洗!”
承泽也被她感染了似的,跑跑跳跳地追随着她的脚步,我们笑着闹着,疯累了,就将承泽夹在中间,并排坐在大槐树粗壮的枝干上,看着满院恣意盛开的桃花,微风拂掠耳畔,仰起脸,阳光便透过枝叶的缝隙轻盈地跃在脸上,我将承泽抱至腿上,轻轻靠在她肩头说:
“听哥哥说信阳那边在为我修行宫,等修好了,我也教人种一院子桃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姐姐,再过两年我就及笄了,是大人了,到时候你教我酿酒吧,等我酿成了桃花酒,就请姐姐来喝……
“我知道我做不成和姐姐一样的人,可是世间有了姐姐,庆国有了姐姐,我很高兴……”
晚上回到卧房,承泽又恢复了平常温静的模样,像只小花狸似的猫在屏山后的拐角处,等着宫人们备好汤沐为他洗澡,他曾经就是这样猫在我哥哥的书房里静静地看着刺客人头落地,或许后来也是这般猫在皇后的寝殿里,偶然听见了叶轻眉的死讯。他总是这样小小的蜷成一只团子,不声不响,安静乖巧得过分,直到我将他带在他身边疯玩了半年,才日渐活生起来,有了些孩子的模样。
沐浴过后,我们才想起别院里并没有承泽的衣裳,叶轻眉翻箱倒柜,翻寻出她自己小时穿过的一条石榴裙,一件绿罗衫,勉为其难给承泽换上,竟意外的合身,活脱脱就是一个东夷女郎了。承泽才出浴,白天束起的双鬏都披散在肩头,衬上女装,实在娇媚可爱,教我忍不住掐了一朵海棠花压在他耳边,又取来些胭脂匀匀细细地给他扑在脸上。我将精心装扮过的承泽推到叶轻眉跟前:
“姐姐,送你个女儿要不要?”
她眼中也为之一亮,当即答应道:“要!来闺女,给娘抱抱——”
她搂着承泽,又拿眼望了望我,也不禁感慨:
“哎,他和你小时候长得真像。”
而后又很是没脸没皮地补了一句:
“从今天起我就有俩闺女了啊!”
说着一把将我拽进怀里,我猝不及防向前一仆,待醒过神来,下巴已经磕在她大腿上,我羞恼着搡了她胳膊一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坏姐姐,贪心不足,占我便宜!”
自从我们给承泽穿了一回女装,我就变得格外喜欢打扮他,讨来叶轻眉的衣裙不算,还偷偷托采办的宫人替我新买了好几套,一件件试下来,承泽也十分配合,我端详着他娇俏可人的模样,不禁感慨:“等我将来有了女儿也要这么打扮。”
我热衷于搜集小孩裙子的那会儿,正是我和林若甫相识不久、谈诗论道的时候。
那时他刚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哥哥给我看过他的考卷,文采风流,难的可贵的是,还有几分读书人匡圣主、致太平的济世情怀,进宫面圣的时候,我躲在屏风后面一眼就看到了他,神情散朗,清如冰玉,令我不由在心中暗暗勾勒起承泽长大后的模样。
在哥哥的鼓励下,我几次三番去诗会、雅集上找他,之后又将他邀至茶舍,听他高谈阔论,我是喜欢他的,喜欢他那和叶轻眉一样热情洋溢的神采、富于理想的目光,以及一种因余生有无限可能而迸发的蓬勃生命力。
至于婚姻之事,那时我还并没有想过,我以为我还小,还可以在闺中自在几年,将来听母亲和兄长的安排就是了。
可是母后并不这么想,她十分严肃地将我叫到跟前,问我是不是想要嫁给林若甫,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懵了,扬眸对上母亲郑重而庄肃的神情,我才缓缓意识到,于庆国的皇室女子而已,我已经到了适嫁的年纪,可我还不想这样仓促地托付自己的半生,也不想这样早地与哥哥和母亲分开。然而,当我跪下来伏在母亲的膝腿哀哀切切地诉说着我的孺慕与眷恋,母亲却一反常态,她似乎全然不相信我的话,继而冷冷地追问道:
“是么?我怎么听说你已经在准备小孩子的裙衫了,你一个闺阁女儿,准备这些做什么,那些年长的女官,又会如何想你?”
我被问得一时语塞,但在严厉目光的凝迫下,还是不得不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实情:
“那……那是给承泽的……”
“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母亲陡然提了提嗓,仿佛我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既然开了头,我只好硬着头皮交代了那次承泽因无衣裳换洗,临时借穿的起因:
“娘,御医说了,承泽不会说话,许是内里筋脉堵塞,孩儿想着,带着他四处跑跑,走动走动,或许有利于打通……”
“一派胡言!成何体统?”
母亲很生气,当日便下令将承泽送去皇后宫里抚养,哥哥笑了我大半年,隔三差五地私底下问我什么时候把承泽偷回来,换上女装给他看看。值得庆幸的是,这门莫名其妙的婚事,总算是暂时被我给推掉了。临走时,母亲抚着我的发顶嘱诫再三:
“既然不想嫁,就不要再做让人误会的事。”
婚事是推掉了,但误会却并没有终止,尽管母后严令遏制,我也再没有去见过林若甫,林若甫与我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仍在不知不觉中传遍了京都,更荒唐的是,我身边的闺中女伴们竟然听做了真,简直百口莫辩。
母后听说了,初还是生气的,恨不得立刻将他斩于刀下,直骂说:
“什么寒门布衣出身的田舍汉,倒敢来与我的女儿相提并论!”
然而,当听说了林若甫的人品、才能,尤其是听说了哥哥对他如何赏识,将原本定给表哥的要职赐了他之后,母后倒又反过来劝我:
“我瞧着他很不错,只要你自己喜欢,倒也无不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知女莫若母,她瞧出我的顾虑,又十分温和地揽着我,告诉说:
“知道睿儿舍不得娘,舍不得哥哥,先订下婚约,等及了笄,再过两三年,什么时候你愿意出阁了,给你哥哥递个眼色,让他下旨完婚。况且就算是出了阁,也还在京中,想家了,随时可以回宫里来呀。”
再见我沉默不语,母后一时便堕下泪来,哭道:
“若非你这般不爱惜自个儿的名声,肆意胡闹,私会外男,惹得满城风雨,娘何至于如此操心啊,娘也是看他一表人才,倒也还配得过我的女儿,又在京中为官,嫁得不远,娘想你了抬头就能见着,现今不早早订下,若将来哪日你哥哥同北齐、东夷打个仗立个盟,要你去和亲,却怎么办好?娘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若一朝远嫁,岂不等于是剜去了我的心肝么?”
我才十四岁,母后却早替我将心操到了北齐和东夷,这迫使我不得不严肃认真地思考起这门婚事来。论才论貌,林若甫诚然是个百年难逢的好人,谈文说经,也能聊到一处去,和他成婚,总不至于太憋闷,其实,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嫁他的理由,可就是不想嫁。我托人去弄来那些演绎戏说我们故事的话本子看了几页,只觉得油腻酸腐极了,甚至提起婚事,就连林若甫这个人也在我眼里丧失了光芒。
百般困扰之下,我向叶轻眉倾吐了我的心事,我叹道:
“我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叶轻眉先是很惊愕,惊愕于这个自己当女儿一般带大的小妹妹居然开始谈婚论嫁了,继而,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于她甚为罕见的肃穆神情:
“这不奇怪,为什么觉得他好,就一定要嫁给他呢?云睿,相信自己,只要你不喜欢,就坚决不要嫁。”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叶轻眉死后,我大病了一场。
几回意识朦胧中我看见母亲模糊的面容,以及御医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努力撑开眼皮去看,竖起耳朵来听,只觉得身子沉沉的,好像整个儿往幽寒的湖底下坠,越是奋力挣扎,就陷落得越深……
我做了长长的梦,梦境将我带回与叶轻眉初见的那个下午,我那时大抵只有承泽这样年纪,又或者大一些,哥哥们出门了,将我留在范府,交给姆妈照看。
那天我才洗过头,披散长发托着腮蹲坐在后院的石墩上,看着侍女为我扎一只大花蝴蝶风筝,姆妈给我梳头,将一对开得正艳的叶子梅别在我的双鬟上,姆妈说,那是澹州才有的花儿,故而我在京都从未见过。斜光柔谧地落照在薜荔交缠的院墙上,微风拂过,远处飘来笑语。
“睿儿!”
“哥哥!”我应了一声,扬目睇去,一眼就望见了与哥哥并排走着的女子,他们手挽着手穿过紫藤花架缓缓走来。
我起身张开手臂跑过曲曲长长的花径,眼光却不自觉地瞟向那女子——那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般皎洁的仙人,我不由得看呆了,不慎被一粒石子绊住脚,一头栽进她怀里。
“傻丫头,哥在这里呢!”
哥哥被我狼狈的模样逗笑了,蹲下身来展开臂弯来抱我,我却抱着那女子不肯撒手,仰起脸忽闪着目瞧她:
“姐姐,你好美!你叫什么名字?”
她温笑着弯腰抱起我,看向我时眼里有光:
“你这个小妹妹真有趣,我姓叶,叫叶轻眉,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你就叫我叶子姐姐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叶子姐姐……”我轻轻念了一遍,又问,“是‘叶子梅’的那个‘叶子’么?”
她扑哧一笑,望向我鬟上的簪花,应道:“是,正是这个叶子。真好看,谁给你戴的?”
“是姆妈,姆妈说,这是澹州才有的花儿,叶子姐姐,你是澹州人么?”
“我不是。”
“那你从哪儿来?”
“我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那你是天上的神女吗?”
她笑着摇摇头,又说:“叶子梅生在南方,但是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它带到京都去。”
“真哒!”我十分惊喜,望向哥哥,“叶子姐姐会和我们一起回京都么?”
他二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我伏在她肩上,小声道:“叶子姐姐,花儿没有你好看。”
我喊她叶子姐姐的时日并不很长,待我们回到京都,母亲将她认作义女,我便开始叫她姐姐了。
那时我太小,起初以为母亲是真的喜欢她,过了两年,等哥哥到了选妃的年纪,我才看懂了哥哥望向叶轻眉时眼中含露的倾慕,也渐渐窥出“义女”这个名号的另一层意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表姐过门的时候,我暗自替哥哥和叶轻眉伤心了许久,婚宴上,叶轻眉发现了自己蜷在画屏后哭得像个花脸猫似的我,摸摸头问我怎么了,听了我的解释,她冁然大笑:
“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哥哥呢?”
我疑惑地皱起眉头:
“一个男子倾慕一个女子,如不娶她为妻,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呢?”
她却告诉我说:
“喜欢有很多种,并不是所有喜欢都要长长久久地锁在一起的。”
我以为她要离开,赶紧一把抱住她:
“可是姐姐,我喜欢你呀,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不要走好不好,就算……万一要走,也带着我、带着哥哥一起走,好不好?”
“傻妹妹……”她轻柔地将我拢在怀里,拍抚着我的后背:“好,我答应你,我不离开你,我以后走到哪儿,都带着你。”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对我的管束也愈加严格,我在京都的日子也远不及澹州自在,每当我想出宫去玩,母亲便说:
“云睿,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能同哥哥们一样到处瞎跑疯闹呢?”
“可是姐姐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叶轻眉是叶轻眉,你是你,她孑然一身,没有父母亲眷,可以肆无忌惮,丢的也是她自己的颜面,你不一样!你也想像她一样嫁不出去?”
母亲绷着颜色铁青的脸,正坐在案前插花,案头堆着一簇簇我摘来的叶子梅叶轻眉从澹州带回来的树苗长成的,她手里握着银剪子,咔嚓一声绞下叶子梅的花茎底端,将剩余部分插入瓶中,看也不看我。
幸好,每当这时,哥哥总会替我说话:
“母亲,您就让她去吧,嫁不出去算我的。”
母亲虽脸色不大好看,却没有再坚持,毕竟哥哥的话,她是很少去驳的,哥哥见母亲不说话,便赶忙谢过,匆匆将我拽走了:
“走睿儿,哥带你看猴子骑马去!”
叶轻眉,她仿佛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个闯入者,一个游戏人间的精灵,一个随时可以洞穿一切、操纵万事于无形的神女。
在遇见叶轻眉之前,我其实从未想过冲破所谓宗法、礼教的樊笼,我是诚王的女儿,庆国的郡主,我以为纵使世道不公,我也是站在塔尖上的人,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没有什么可抗争的。
她的出现,她带来的那些新的、我闻所未闻的讯息,让那些生来就束缚着我的枷锁、镣铐逐渐都显明出耀眼刺目的形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起来。
如果没有她,我或许可以在母亲和兄长的庇护下安守本分地过完这一生,嫁一个如意郎君,养一双儿女,每日吹花嚼蕊,吟风弄弦,远离权欲和斗争,等我死后,我的封号也会和其他公主、郡主一样,附在母亲的纪传之后,记一笔“某李氏,帝之幼女,某年某日,下嫁于某家”,一如货品交易的清单存档,仅此而已。
我恍然觉得,人间本不值得,只是神仙谪世,教我遇见,从此便值得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叶轻眉活着的时候,我还小,我们之间曾有过许多美好的约定,但大都是等到我长大之后如何如何的:教我酿酒,两个人关起门喝个酩酊大醉,一起开一家天下第一的胭脂铺,带我把生意做到东夷和北齐去,登上大东山去看日出,在山巅云海之上为我立一个秋千……
她仿佛是一个天然的乐观派,她还说,待到天下一统、海晏河清的时候,要带我乘船出海,看看大海之外又是怎样一番天地。
我为了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总爱趁她不注意一把偷过她的酒杯,仰头将里边盛着的半盏葡萄酒一饮而尽,被她发觉,总会用手掌轻轻拍在我的脑门上。
我是不胜酒力的,抿一大口,就会不自觉地脸红,有一回晕晕乎乎地靠在她怀里,仰起脖子来亲吻她的脸颊,她低眉盈盈一笑,没有拒绝,我便借着酒劲得寸进尺地去吻她的嘴唇,她一把摁住我嘟起的嘴唇,摇头正色道:
“不可以。”
“那为什么哥哥可以?”
“小坏蛋!”她定睛看着我,绷不住扑哧一笑,继而对着懵懂错愕的我笑得前仰后合,捧起我的脸来轻轻揉挼了一回:
“睿睿,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她在我的额心轻轻落吻,带着她的温软与馨香,像一只蝴蝶轻盈地飞过:
“傻孩子。”
她素来是顶不情愿带着我饮酒的,然而在哥哥的婚礼之后,夜晚独处时,她却主动给我拿了些未经蒸馏的花果酒,我向她倾吐了压在心底的秘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姐姐,我其实很坏很坏,不值得你们去爱,我羡慕你……我还很嫉妒表姐……”
我将果酒和着眼泪缓缓咽进肚子里:
“我羡慕、嫉妒得快要疯掉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不是你们,总归会有一个人在那个位子上的,不能是我,也不可能是我……其实姐姐,我宁可是你。”
这件事压在我心底,恨恨纠缠着我、折磨着我、羞辱着我,我在这样的时世,我这样荒悖的想头一旦说出口,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体谅的,但,叶轻眉是个例外。
她摇着头,用拇指轻轻揾开我的眼泪:“云睿,你没有做错什么,云睿是个好孩子,真的!”
她搂着我,以她的怀抱暖着我,缓缓道:
“你哥哥那样可爱的人,谁会不喜欢他呢?就算他长大了、结了婚,身边有了新的人,他也仍旧是你的哥哥呀……”
我噙着泪摇头:
“不一样的……从他做了太子开始,我就知道,他会离我越来越远的……可是姐姐,你不会的。
“不会抛弃我的,对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当我从昏睡中渐渐苏醒过来,大病初愈,广信宫的庭院里莺飞草长,已然有了些春天的迹象,我裹着披风登上角楼遥遥睇望,太平别院的桃花已然灼灼地开着,漫溢院墙,曾经的血雨腥风被几场及时的春雨涤荡得清清朗朗,京都城内,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母后似乎衰老了许多,些压在华钗下的乌亮秀发不知什么时候倏然混入了根根闪烁分明的银丝。当我看到她用手指细细抚挲着那些母家的弟兄留下的遗物,于供案前焚了几柱香,阖目虔诚地祝念起什么,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冷冷地说道:
“是他们杀死姐姐,他们本就该死!”
母亲不可置信地回目森冷冷地剜了我一眼,继而一记耳光狠狠劈掴在我面上,她的嗓声怨忿而哀伤:
“为了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连母舅血亲也不念了,孤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全无心肝的东西!”
我垂下头,抿着唇不说话。
昔日热闹的皇后宫忽然变得黯淡萧索,皇后闭门谢客,门户紧锁,只有那些暗黄的纱窗里透出幽异的亮光。大殿里的灯烛没日没夜地燃着,殿前汉白玉的台阶里渗着幽艳的殷色,或成瘀成块,或斑斑漉漉,那些梳着双丫的女鬟们手里拿着渍水的葛巾,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着……我面无表情地听着表姐戚哀绝望的哭声,心底并没有什么波澜。
我又听见母后训斥表姐:
“好了,别嚎丧了,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自古权势纷争,都是杀出一条血路,哪家没死过人?我坐江山,靠的又不是他们……
“把乾哥儿抱过来给皇后看看。”
承乾才两岁,只会哭,可是乳娘抱了他来,表姐却果真不哭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好好看看你儿子,这才是你将来的指望。”
我忽然明白了,母后斥我全无心肝,其实她自己才真正是那个全无心肝的人。
那一刻,女人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一生都呈现在我的眼前,未嫁从父兄,既嫁从夫主,当夫主不再值得依靠,便要寄希望于膝下的子嗣……可我不想要这样的活法。
这一年,我到了及笄的年纪,议婚之事也就愈加紧迫了起来。
我以为,我的哥哥,想应是爱我的,但也想利用我的婚事笼络寒门出身的林若甫,母后固然爱我,可也想利用我的婚事掣肘羽翼日丰的哥哥。
待字闺中的女孩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我知道我自己做不了主,于是,我决心毁了她——为此,我头一回发了疯。
笄礼之后,我乘着马车颠颠荡荡地来来到了林宅,在我的执意要求下,林若甫屏退了家中的婢仆,在茶室见了我,他垂眸跪在地上,等候着我发话,我将从太平别院偷来的药粉事先兑在酒中,抿了一大口含在嘴里,我也跪下来,两手轻轻托起他的腮颊,义无反顾地对口喂了下去。
我柔软的唇轻轻抚蹭过他浅浅的胡茬,扬起泪盈盈的眼眸迎上他清朗俊逸的面容,望着他错愕的目光,哽颤着请求他:
“若甫,你帮帮我……”
我从未做过如此荒唐的事,害怕得全身都在颤抖,又因为药物的作用而渐渐发起热来……
“不……殿下……不可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本来要拒绝,我又深抿了一口酒,伸臂攀缠住他的颈领,郑而重之地再度对唇吻了下去。
小炉里茶汤已沸如滚珠,茶声琭琭碾过粗重的喘息,斜光透过烟雾似的绛纱朦胧地流入眼波,依然刺得我睁不开眼,薄风吹拂帘纱,送来白茶淡淡的枣花香气,与案头焚爇的沉水香缱绻叠绕于一处……
在他半推半就式的配合下,我用我从那些不入流的杂书话本中习得的认知极为生涩地完成了从女儿到妇人的蜕变。
尘埃落定之后,我缓缓坐起身,拾起身下那一抹月白色的佩巾,借着夕阳端详着洇透巾子的状若桃花的斑点,将它们仔细包好掩回袖内。低眸回顾卧在地板上的林若甫,我将手掌搭在他肩头,轻轻拍抚,再缓将耳贴附于他的胸膛,弱弱道:
“若甫,算我欠你的,若我能活下来,会还你的。”
我睡/了林若甫,为了报复母后。
他们说闺阁女儿的声誉何其宝贵,而我偏偏任性地将它轻易舍弃了,我也成为了母后眼里不知耻、不检点的荡/妇,她便再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摘不拘于世俗常法的叶轻眉。
叶轻眉死在了我成为大人的前夜,连同那个满怀憧憬与希望的年少的我也和她一起死去了。
一个月过去,我和林若甫幽会之事没有传出任何一点风声,母后和兄长终日忙碌于朝政,无暇顾及我,就连我最贴身的侍女们,也天真地以为我与林若甫在茶室里只是在品茶清谈。
就在我为事情的发展感到无趣时,我的月事却迟迟没有来,母后派了御医过来请脉,我怀孕的事情就这样暴露了。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母亲愤怒绝望的模样,这令我品尝了复仇的快感,然而当风雨真正来临之时,我却害怕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终究不是叶轻眉。
琉璃瓶掼碎于金砖之上,大殿内明明熠熠的烛火都颤栗起来。
“将那个田舍汉绑来,孤要亲手剐了他!”
“母后不可!是我……是我强迫他的……”
我以为所有人都应该为叶轻眉的死付出代价,不止是母后、表姐,还有哥哥、范家、五竹、陈萍萍……也包括我,叶轻眉遇刺时,我们本应该守护在她身边,甚至包括那个刚一出生就和她的娘亲一同殒命的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或许她的敌人还不至于如此急迫地要将她置于死地。
但,不应该是林若甫,他不过是一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与叶轻眉甚至都没见过两面,如果不是我硬将他拖下水,以他的才华,本来应该前途似锦。
我牵着母亲的衣袖不肯撒手,她目色哀凉地看了看我,叹息之后,终是决绝地拂开了我的手,迤迤然回到宝座上:
“两条路,其一,我下旨,让他娶你。”
我摇摇头。
“那么好吧,其二,你替他去死。”
母后远比我想象得心狠,她领我去到寝间,掀开床板,将压在下边的一匹白绫取出来掷在我膝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当年我赐给你姐姐的白绫,又被你姐姐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今日,你便用它,做个了断罢。”
“娘……”我并不敢伸手去拾起那匹白绫,只是颤巍巍地蜷跪在那里,抽噎着唤她。
“睿儿,平常你任性撒泼,娘都由你,可你不该和皇权对着干,更不该将皇家的脸面撂在脚下踩……好了,你上路罢。”
这是我头一回公然地对抗母亲,我太年轻,往往容易将自己看得过于重要,殊不知对于庆国的太后而言,并没有什么棋子是不能够舍弃的。
我败了,一败涂地,我伏身对着母亲顿一顿首,白绫攥在掌心里,挼作了一团,我缓缓站起身,再将它们展平,踟蹰着踏上母亲寝殿中的小杌。
我抛了几回,鹅黄色的纱袂凌空摇曳,带起一簇簇随风飘摇的烛火,白绫终于越过雕饰的桂梁,垂落于我的身前。
就在我要将下颌伸进挽成的索套之际,我听见殿外鸣起御车的銮铃——是哥哥的仪仗。
母亲坐在榻上端凝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足底不稳,从小杌上摔了下来,当殿门开启,我诚惶诚恐地对着那一袭龙衮叩了一叩,仿佛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
“陛下……”
我怯怯地唤了一声。
“云睿虽然犯了错,但毕竟是朕的妹妹,望母后看在亲情的份儿上,饶恕了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哥哥蹲下身来将我扶起,将我揽在怀里,他望了望母亲,又低眸看了看我,语声温和而沉定:
“只要朕的妹妹不想,就不嫁。”
往后的十几年光阴,许多次当我遭遇冷眼、逼迫、诘难、讥讽……他总是这样站在我身后,力排众议:
“云睿毕竟是朕的妹妹……”
甚而在很多年后的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几乎要杀死我,可最终还是松开了那双紧紧锢住我颈项的手,他幽幽地叹了一声:
“就算很不乖,可你还是我的妹妹。”
……
“哥哥……”
我靠在他怀里无声地哭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唤过他哥哥了,从他将我从母后宫里救下来的那一晚起,我又开始这样唤他。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回到广信宫时,我的衣衫已被冷汗沁透,一庭葱茏的花木浸在薄薄的月光里,哥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我身上,眸光缓落于我尚未显怀的腹处,没有丝毫的嗔责:
“生下来吧,哥哥给你养。”
我轻轻枕靠在他肩头,泪水濡湿了他的袍衫:
“哥,我错了……”
他伸手抚拭去我的泪水,温声道:
“睿儿,不要哭,这是喜事。”
我疑惑地望向他,月华落在眉间,他俛眉默了一默,沉下一片阴翳,继又说道:
“轻眉的孩子没能留住,朕亦痛惜,如今你有了身孕,就当是那个孩子,又回来了罢。”
哥哥的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问他可曾给姐姐的孩儿起过名字,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安。”
继而又补充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承安,既来之,则安之。”
“既来之,则安之。”许多年以后,我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哥哥寄寓在范闲名字中的句子,总感到阵阵莫名的胆寒,它像是一句对于闯入者的警告。既来之,理应安之,叶轻眉从来不安于此,所以,她死了。
以我现下的状况,京都是不宜久留了,哥哥建议我去封地暂避一阵,于是,在孕像显露之前,我便动身去往信阳,他易了便服出宫,将我送至城门口,临行时,又拂开车帘拿拇指轻蹭了蹭我的脸颊,嘱咐道:
“常来信,等孩子出世,养好身子,就快些回来,别教母后惦记。”
母后没有来,但给李治告了一个月的假,嘱他一路将我护送至信阳。
待马车辘辘,行经芳草萋萋、长亭短亭,我看见若甫在亭前等我。
“殿下。”
他深深作礼,我下车将他扶起,凝向他温柔深邃的眼眸,我因歉疚生出了爱怜:
“谢谢你来送我,此事牵累于你,是我的错。”
“殿下不必负疚,臣甘愿守护殿下,也甘愿为殿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他说得情真意切,令我不免动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叫我云睿吧。”
我扶着他的肩,再度附耳于他胸膛,听其赤忱磊落,我悄声对他说:
“若甫,你是个好人,我要你好好活着,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微风起,窸窸窣窣。
“喂你小子!手脚放干净点儿!”
我听见背后嚷声,惊忙回身,拦住了对林若甫张牙舞爪的李治,匆匆忙忙地将他拽回车厢里。
“母后说你寻死觅活的,就为了这个小白脸儿?”
“不是你想的那样!”
“吃熊心豹子胆了,敢勾搭我妹妹!”
我一把捂住他嘴,瞪眼威胁道:
“李治,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小心我写信给皇帝哥哥,告你的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虽是我的二哥,但长我不过三四岁,是以我只肯在有求于他的时候唤一声“小哥哥”,平日里都是直呼其名,他也不甘示弱,掰开我的手冲我做了个鬼脸:
“告呗,等我回来去母后跟前参你一状,你也落不着好——”
我们就这样一路吵吵闹闹地来到了信阳,也幸而有他一路插科打诨、说话解闷,我才得以暂且忘却失去姐姐的悲伤,一点点重新捡拾拼凑起活下去的希望。
我们尽量回避着与叶轻眉相关的话题,以免勾起彼此的感伤,然而当马车驶入行宫之后,却实在避无可避了。
在我先前的一再要求下,这里的一亭一榭、一花一木都仿照了太平别院的模样——李治哭了,我也不禁堕下泪来。我捻着一片翠绿的桃叶,若有所思地问他:
“你说,姐姐走后,会去到哪里,真的会有一个天国、一个仙界等着她回去么?”
李治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哭。我又问:
“她若在那里待得烦了,会不会哪天又从神庙里走出来,走到我们身边呢?”
李治还是不说话,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到殿内休整。
临回京都的时候,李治将我拽到跟前,又红了眼尾,他望着我的肚子支支吾吾了半天,忿忿道:
“云睿!你背着娘、背着哥和我做了……做了这件事,我很生气!我恨不得冲过去把林若甫狠狠打一顿,可是转念一想,我要是打了他,你一准哭,惹哭了你,哥肯定揍我……若是叶子姐还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一跺脚,一拂袖:
“若是叶子姐还在,她肯定不会答应你这么干的!”
“她肯定不会答应你这么干的!”
李治回京都前撂下的这句话在我耳边久久回响。
如果叶轻眉还在,我还会如此放纵么?我还会这样绝望么?
在行宫养胎的日子,我终日郁郁,孩子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可我却并未品尝到孕育生命的欢乐,为了打发时光,我开始整理从太平别院带过来的部分手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关于叶轻眉的点点滴滴,想起她未完成的事业,也想起那个我曾经寄托了许多美好憬愿却未能谋面的孩子。
李治来看过我几回,劝我看开些,养好精神,将来才好查出真凶,替姐姐复仇。我问他:
“不是国舅家的人么?”
他摇摇头:
“我想没这么简单,或许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暗中操控这一切!”
“你是说——幕后主使还活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嗯。”
“如果是母亲呢?”
他没有应。很久之后,他反应过来,又追回来问我:
“你这样做,是为了报复母亲?”
我们总是不欢而散,最后,他强行带走了那些经我整理编次过的手迹,气哄哄地回了京都。
其实,就算他带走了叶轻眉的东西也没有用,我还是会想,那些手迹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小时候我们总爱玩用手从后边遮蒙住双眼的游戏,如今睁开眼时,却再也见不到她,我怎么可能不去想呢?
不久后,母后身边的女史也赶来信阳,申饬我萎靡不振、意志消沉、自溺自伤。
纵使我已然违拗了母后,却也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坚强,初秋苍冷的日光透过雕窗漏在我癯白的脸上,我神色哀凄地听着女史传毕旨意,只见她又跪在我身前,且泣且诉着哀求我珍摄自身,我红着眼眶低下头,难过得说不出话。
我总要努力为活下去做出点改变,于是也听从了侍女的劝告,改了衣装去集市上逛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我穿行过人群熙攘的闹市,终于发觉了又一件可悲的事情,那些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的货品,终归是为了活着的人准备的——可我的心神却多半被已逝去的人带进了黄土。
这样不对。
这时候,我在这个繁华盛世的边缘,在那些光鲜亮丽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些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孩子——原来这世间,多的是失去至亲的可怜人。
我问侍从:“不是说今岁风调雨顺,是个丰年么?”
乐岁未必能活,凶年则必死无疑,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叶轻眉改变世道的决心。
于是那几个月里,我只要看到这样的孩子,便带回行宫抚养,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年,信阳的街头依然流窜着冒充我出来拐卖孩子的人牙子。
我试图从这些小孩子身上找寻些希望,将他们一一唤到跟前,询问他们的志向,孩子们的回答大多令我感到失望,无非是继承他们父辈的生计罢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他们大多出身贫苦,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认识的最厉害的人,也便是父母,或者是家族中的长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一样的。
可我不愿成为母亲一样的人,也终究也做不成叶轻眉那样的人。
这些孩子长大后大多被我带去了江南,从事三大坊的手工业生产,又或者留在信阳,做了农民、猎户,死生祸福,过得好与不好,我无暇再过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有一个孩子例外,他叫燕小乙。
他说他家原在边境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年胡人东犯,杀光了全家,他一路乞讨,打听参军的门路,只想上阵杀敌、报仇雪恨。
“世间多不公……”
我低低感叹了一声,将那只原本绣给叶轻眉孩子的帝青色长命锁系在了他了颈项上,望着他澄明而坚毅的眼神款款道:
“孩子,你会得偿所愿的。”
那年秋天,我将小乙送去了军中,托付给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抚养。
秋末冬初之际,我早产下一个不足四斤的女婴,稳婆颤巍巍地把这个瘦得像只猫儿似的孩子捧到我跟前,说她太过虚弱,可能活不了。
我一时间只觉自己心里重新燃起的一点微弱的念想霎时被悬在了一根游丝似的薄线。
我哭着嚷着求她千万活下来,也终究还是为自己青春年少的任性妄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孩子虽捡回一条命,却也从胎里坐下了不足之症,我自己也因为年纪太小,从此落下了病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治闻讯从京都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所幸赶到之时,我们都已脱离了险境,他便没有再骂我。
“皇兄请人替孩子拟了几十个名字,托我带了来,但他说,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西风凛冽地拊打着桃树的苍枝,落叶被催迫着裹挟着流离奔散,仿佛在说:“杀……杀……杀……”我的眼底却蓦地生出世外桃花、烟雨江南那样的奇异景象,我说:
“婉儿。”
李治也跟着我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似乎觉得太过平常了。我望着襁褓之中酣睡的女儿,莞然道:
“是一位古人的名字。”
叶轻眉在时,曾在太平别院的桃花下给我说起过她的故事,据说她尚在母亲腹中之时,就曾有人预言,说她将来会秤量天下。
于混沌的大争乱世之中仰望和平,于秋冬之肃杀苦寒之中仰望春天,人总是要有个念想的,哪怕骗一骗自己呢?
秤量天下……我想我做不成神,却也可以替世人、替姐姐争个公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婉儿出世后,我带着她在行宫休养了小半年,这孩子太过虚弱,行期延了又延,翻过年来,母亲遣女史来催了几道,实在是到了不可再愆期的时候。
我来到信阳时,行宫的桃花已飘零殆尽,我启程回京时,行宫的桃花才将将打起骨朵儿,我对宫人说:
“都移走罢。”
花匠问要再种些什么。
我想了一想,回答说:
“叶子梅。”
花匠面上露出难色,我说:
“试一试吧,我教人从京都运些树苗来,世间再难之事,总有人想着去做的,人活一世,若是不疯狂一些,多么无趣。”
我顿了一顿,转目悠悠睇去,释然微笑着补上一句:
“若成了我有重赏,移不活也没有关系嘛,随便栽些月季、蔷薇好了,信阳的水土这样好,种些什么,都会好看的。”
他们听了这番话,面上这才渐渐露出些真切的笑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回京之后,我遣人将婉儿抱去林家给若甫见了一面,为此被罚在母后的大殿中跪了一个晌午,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将婉儿的摇床搬进了母后的寝间。我说:
“母后,这样恐怕不成,半夜她……”
“你闭嘴。”
婉儿的到来,让我在母后跟前彻底丧失了话语权。我只好默默跪在那里,看着母后将她心肝儿肉似的宝贝外孙女搂在怀里,一时对着宫人、保母们发号施令,一时又对我今日对她怀中宝贝“意图不轨”的种种“恶行”严加申饬:
“我们皇家的孩子,自然是养在我身边!外男无召不得相见,再有这事,就是冒犯圣上的天威,以大不敬论!”
见她正在气头上,我只好赔着笑十分乖觉地应了一声:“是。”
她又说:
“养在你宫里?白日说梦!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养孩子?”
“是,是,您说的都对。”
安置好婉儿之后,我去御书房见了哥哥,不待我折下膝弯,他便急匆匆地上前搀住我,将我摁在他对面的坐榻上,蹲在我身侧凝目端详一回,肃着脸孔道:
“瘦了这样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定定地审视我良久,仿佛透过双目,能一眼看穿人的心事,我有些心虚地别过脸去,抬手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拂至耳后,恰与他伸来的手掌交触,我两腮微微一热,眸中也焕出几分光彩:
“瘦了不好看些么?”
他抬掌于我脑门上轻拍了一记,摇头一声薄斥:
“这是糊涂话。”
这与叶轻眉如出一辙的动作教我不由怔了一怔,随即轻笑着曳过他的手掌揾在额心:
“清醒着呢!”
他也笑,背倚着矮榻席地而坐,我也从榻上起身,于他身旁抱膝坐下来,他却蹙额捉起我的小臂,斥道:
“胡闹什么?”
“我要挨着哥哥坐。”
“唉你……也不怕受了凉。”
他似乎颇觉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拽着我起身,坐去了我的对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闲话了几句家常之后,他对我说起孩子的事:
“母后的意思是说——要我赐婉儿李姓,对外说是宗室的遗孤,也好名正言顺地养在宫里,你怎么看?”
我思量一回,端色道:
“这样不妥。夺人臣之女,难免落人口实,于若甫和婉儿,都不大公平。若陛下恤爱,云睿想替女儿和林家请一道恩旨——”
见我又要跪,他连忙挥手教免:“你坐着说。”
“是。”我敛颌低目轻轻应了一声,徐徐道:“陛下可将婉儿认作义女,还她林姓,传将出去,也是一段君臣佳话;从此承欢母后膝下,也算全了天子的孝心。”
他听着我娓娓道来,微微眯起双目,弧唇牵起一缕狡媚的笑容,眼光里透出几分认同与欣赏,却是与看叶轻眉时不竟相同的。我想叶轻眉在他眼里是有神性的,我就不一样了,他欣赏我,就像是匠人欣赏自己一手打磨出来的雕像。
“你说的,正合朕所想啊。”
他点了点头:
“若甫到底是婉儿的生父,不要因为母后的话对他心生芥蒂,朕寻着时机,会替你再去劝劝,莫要坏了他们父女的天伦。”
他一壁说着,起身缓缓踱步,去书案上拾掇着捧来一沓字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朕思来想去,觉着——可以赏你个差事做一做。”
“什么?”我扬起下巴睁目望去,一眼便瞧清了自己的笔迹——这些,正是我整理批注过的叶轻眉的手迹。见他拿在手里看得细致,我有些赧,劈手欲夺,“这是我的东西!是姐姐留给我的!”
他忙收回手将它们护在臂弯,一本正经道:“夫妻一体,这些,也是朕的东西。”
“你瞎说什么!”我愣了一下,待我绕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额角已经挨了一记爆栗。
“没大没小。”
“我……”我揉着额头一时语塞,想起姐姐来,不自觉便红了眼眶,他道我委屈,只好递来那些字纸,温言哄我道:
“好好好别哭,你的,都是你的,本就是要还给你的。”
他不劝还好,劝了我倒当真生出几分委屈来了,抿着唇,泪水噙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巴巴地睇了他许久,才接过字纸掐在怀中,护食一般:
“你不许看。”
他却笑了,又傍着短榻紧挨着我腿边蹲了下来:
“李治拿了来,说是你写的,我起先还不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着压下声,一副同我说体己话的态度:
“朕想呢,轻眉的内库,也需得有人打理,范建和陈萍萍在朝中俱有实职,不便兼任,何况毕竟是皇室的产业,总归要交给天家的血脉,朕才好安心。”
言至于此,他微微敛垂下双目,黯然道:
“朕原本打算,待轻眉的孩子长大,他母亲可以手把手地将这些事教给他……”
再看向我时,眼里更添了几分父辈看儿女一般的希冀:
“你是她最信任的妹妹,最能明白她的心意,又与朕一母同胞,是朕至亲之人,所以朕想,现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内库掌天下财权,坐到这个位子上,不知该有多少人乌眼鸡似的瞪着。我晓得这个差事并不好当,低目迎上他的眼眸,试图猜度他这番话里认真的成分,确认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之后,我托着腮倾下身贴近他道:
“哥,要是我刚才说错了话,你不妨换个说辞呢。”
“嗯?”他将耳朵凑了过来。
“你明明可以说,罚我去服苦役。”
他摩挲着下巴上那几根不太明显的胡茬,思量着看向我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可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