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揉着云中任的额头,动作是僵硬而生疏的,指间却暖融融。
他们都是这个修真界的远来客,区别只在于来时先后。
窗外暴雨愈发大了,雨打珠帘,声声作响,像某种悠长的旋律,不肯停歇,凉风吹过床前,流光仙尊的一缕白发从她的肩头垂落下来,摇摇晃晃,云中任随之望去,觉得好似回到了杏花树下,满目尽是雪白。
直到傍晚,雨也没有要停的架势,反而愈演愈烈,声势浩大。
云中任被勒令躺在床上不准动,流光仙尊就将药炉挪到床头,她跪坐在药炉面前,捏着长柄的小银匙搅动药炉,心思分了两半,另一只手还拿着医书。
云中任身上还有伤口,受伤之后人难免嗜睡些,他一觉睡醒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流光仙尊头也不抬:你醒了?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人。云中任不由得失笑,他补充道:仙尊,我又醒了。念重了又的音节,颇有点调侃的意思。
流光仙尊说:还有两刻钟药才好。说吃药的语气就像是说吃饭。
云中任侧过头,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于是撑着床沿半坐起来,看着流光仙尊:仙尊,您亲自熬药么?小岚去哪里了?
小岚,那个一直照顾他的药童,其实云中任跟她相处的时间比跟流光仙尊相处的时间多一些,也一直都是小岚给云中任熬药的。
流光仙尊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有点奇怪,看得云中任起了鸡皮疙瘩,她就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云中任半晌,才说:小山去送信了,我让她去处理流光塔的事情怎么,一缓过神来就想找她?
云中任傻眼:啊?您在说什么?我是想问您熬药累不累?往日这种杂事不都是药童们做的么
流光仙尊用长柄小银匙轻轻地敲了敲药炉边缘,把挂在银匙边缘的水渍震落了,也发出叮地一声。她想了想,慢悠悠地说:找她也没事,毕竟她当初为了帮你伤了嗓子,又照顾你许久,你们该是有些深厚情谊的毕竟是少年少女嘛。我去叫她过来。
她将手里的医书卷了,随手放在脚边,作势要走,云中任赶紧道:仙尊,仙尊!我没有这个意思!
流光仙尊又坐回来,皱眉看着他,像是看不懂事的小辈,她说:其实你也不必因为你是凡人她是修者而有负担,明年这个时候,又到了药王谷的药童们离开的日子,山岚春雾,他们四个都是要走的,你可以将他们带去大夏。
啊?云中任一愣,但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情,他们四个要走吗?药王谷的药童们可以离开?
流光仙尊又捏起长匙,说:药王谷的药童们,如果没有医修天赋,成年后都要离开药王谷,回去凡人城池的。当然,如果长老们需要,也可以留。不过留下来,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好处,既然无法成为医修,也不过是在药王谷做做杂事,蹉跎一生罢了。
药王谷的药童,是货真价实的药童,是要跟着长老医修们学医术的,如果有医修天赋就可以直接留在药王谷。但没法做医修的药童,成年后还继续留在药王谷,不过是说得好听些,冠了一个药童名头的奴仆罢了。
哪怕去凡人城池,借着幼时学习的医术做个凡人医者,都比在药王谷做杂事好。
那您呢?仙尊?云中任问,他们走了,您怎么办?
不仅是流光塔,整个药王谷的运转,其实都很依赖药童。长老与医修们治病救人,而药童们不仅学习,他们还要做些杂事,譬如之前流光仙尊让小山送信,让小岚照顾云中任,都是如此,如果医修们在治病救人的同时还要负责整个药王谷的杂事,是忙不过来的。
会有新人。流光仙尊说,每一年都会有不少无父无母的孩子寻上药王谷求一口饭一条出路,他们会先在谷主那里呆一段时间,学习医理知识,熟悉谷内环境,上手一些杂事。四大长老每隔几年会让身边的药童离开,之后就可以去谷主那边要新的药童。
但新人,又与老人不同。要互相熟悉,要教养,要分配总归是个麻烦。所以药王谷也允许长老们留些人在身边。
云中任看着流光仙尊,想了想,问:仙尊,那个时候,我也得走吗?
你是病人,当然要等病好再走。
云中任抿起唇。他的手放在被褥里,他将两手交握,感受到自己的双手是温暖的,于是从被褥里伸出来,翻了个身,半边身子探出床外。
你做什么?
流光仙尊的手还捏着银匙,他固执地伸出手,放在流光仙尊的手背上。流光仙尊的手有点冰。
仙尊,我是大夏的太子,总有一天要回大夏。他低声说,但是如果小山他们走的时候,我还没走我也可以当您的小药童,照顾您。
流光仙尊沉默了。
他们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云中任半边身子探出床,流光仙尊坐在床头的地上,两只手交叠的准确来说,不应当用交叠这个形容词,他们只是很单纯地掌心挨着手背,这个动作对于流光仙尊来说其实有点逾矩了,但她没有呵斥云中任,云中任也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虽然在流光仙尊的眼中,云中任还是个小孩子,但小孩子的手却宽大,温暖,掌心里带着点粗糙的茧子。相比之下,流光仙尊的手是苍白的,指节细得像竹。
流光仙尊低头看着他的手,好半晌,才喃喃着说了什么。
您说什么?云中任说,我没有听清楚。
如果流光仙尊轻轻地说,她看向云中任。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消散在了风中。
但云中任立刻就警惕地看向她,他看着她的嘴唇,表情严肃得像是正准备接受什么宿命一样,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动作,换了个姿势,明明他才是坐在榻上俯视流光仙尊的人,可却像是个头低于他的流光仙尊俯视着。
像草木皆兵的小兽,他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那么近的距离,彼此眼睛里的每一丝情绪都被放大。
云中任看到流光仙尊眼睛里的犹豫,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不分明。
怎么了?仙尊?
如果我是说,如果。流光仙尊轻声说,如果你想要继续呆在药王谷,想不想换一个称呼?
云中任先是一愣。而后眼睛一亮,他隐隐约约听懂了,但却不敢相信:您的意思是
流光塔的医修和药童们叫我师父,但我还没有收过徒弟。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师尊。
您收我为徒?!
流光仙尊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叫您师尊了吗?云中任不敢相信,紧接着又想起什么,顿时沮丧起来,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修医道,而且我是要回大夏的
没关系。流光仙尊说,我本就担心你留在流光塔会让谷主和百鬼仙尊忌惮,但如果你是我的徒弟,他们就不敢动你了。
意思就是她只是给云中任挂个名头,他回不回大夏,他是不是医修都无碍。而且听她的想法,显然考虑了很久了。
但云中任还是很高兴。
他翻身起来,顾不得腰腹处伤口被拉扯的疼痛,单膝跪在流光仙尊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说:师尊。
流光仙尊说:嗯。
师尊。云中任将流光仙尊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姿势很像一个依恋主人的小狗狗,又喊,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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