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几乎呢?
因为这几张纸上,还是有几个字的。寥寥的几个字。
有一页是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之类的表格,但几乎全空着,只有姓名的格子上,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牧字,后面的性别,则是细笔的簪花小楷,一个男字。
两个字的字迹、笔锋和墨迹都差别极大,男字显然是后面补上的,很可能是南岐长老后来整理时写上去的,因为其他年龄之类的信息,她并不清楚,所以其他的格子是空的。
底下的空白处,也有几个簪花小楷的备注:妖族、狼族。
第二页则是病情记录。这一页病情记录比基础信息更奇怪。
为了方便医修们填写,这几页没有排版,是全然的白纸,拢共有五页,足够医修们事无巨细地写清楚病人的病情了。
但就是这五页,后面的四页全是空的,南岐长老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填,又或者她根本填不满,干脆空着了。
只有第一页,潦草地写了几个词。
妖丹破损然后破损两个字被划掉了,改为了碎裂,紧接着碎裂两个字又被划掉了,改为消失。
最后的最后,她又将消失两字划掉,但这一次,没有新的补充。偌大一张白纸上,妖丹两个字后面跟着三个被划掉的词语,其下又有几个深深的墨点,似乎南岐长老在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犹豫了很久,直到蘸饱了墨的毛笔不堪重负,落下墨渍来控诉主人不负责任的沉思。
这是什么意思?牧行之指着被划掉的几个词语问,意思是他的病从妖丹破损发展到妖丹消失吗?
不。唐棠轻声说。是误判。
云中任点头,也道:如果是病情发展的全过程,那么应该写明每一个阶段过渡到下一个阶段的全过程,而不是划掉。
唐棠摩挲着这一页纸,四十一年的岁月让它变得粗糙而脆弱,边缘泛着一层绒毛。
我没有见过南岐长老。她往日里写记录,都是这般模样的?云中任说。这是自然的,云中任入谷时,南岐长老已仙去好几年了,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唐棠,没人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唐棠摇了摇头。
南岐长老是曾是这座塔的主人,东塔曾经有过许多名字,换过许多主人,但始终是药王谷的藏书之地,东塔的主人,也有维护医书、整理记录,将之编纂成册的职责。因此,每一任东塔之主,都是细致、严谨且守规矩的人。
见云中任投来目光,唐棠补充道:当然,我不算,你们可以当我是个例外。言归正传。南岐长老是我的师尊,我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细心的人,为人有些古板,极其重视礼节。我曾经是她医治的病人,她也给我写过一份记录。在那份记录里,一应事项她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不仅是病情,她甚至记录我的喜好、心情和偶尔醉酒后的熬夜与晚起。
牧行之道:那这份记录,她为什么只写了这么几个字?是没时间了么?
不。不是。唐棠摩挲着纸面上的墨点,透过这几个墨点,唐棠几乎能想象到某一个深夜,南岐长老独自在屋里掌了灯,坐在小桌前对着这一页深思的模样。
妖丹破损、碎裂、消失她为什么要划掉最后这几个词?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份记录如此奇怪?
不记录的原因有很多。南岐长老是无法记录,还是不敢记录,又或者根本不会记录?否则,依照她的性格,没道理只写下这么寥寥的几个词。
一切的起因,是妖丹。唐棠想,无论在这颗妖丹上发生了什么导致了南岐长老的误判,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颗妖丹上。而这个词,也是唯一没被划去的词语。南岐长老大约不清楚妖丹到底怎么了,但她能肯定的是这颗妖丹出了问题。
唐棠忽然想起之前她与牧行之误入地底妖族的城池,牧行之吃掉的那枚巨大的金灿灿的妖丹。而且牧行之曾说过,小狼崽状态下的他一切都凭本能行事,他觉得那颗妖丹是他的,他就吞了,没有想那么多。
那颗妖丹该不会是牧行之父亲的吧?
这样想着,唐棠差点下意识看向牧行之好悬忍住了,她要是多余看这一眼,就说不清楚了。毕竟她现在是流光仙尊,而不是唐棠。
她让自己垂下眼,盯着这一页奇怪的记录。
忽然从斜里伸出来一只手,拿走了记录。唐棠抬头,是牧行之。这只年幼失怙失恃,独自在充满恶意的世界里跌跌撞撞长大的小狼崽,此刻面无表情地抽过记录,他垂着眼,看着白纸上那几个荒唐而令人迷惑的词语。
片刻,他问:唐棠,你见过他?
叫我流光仙尊。已经很久没有人唤我凡人名姓了,不习惯。你说谁?
他。牧行之用下巴点了点记录册。
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那个时候,我还是塔里的病人,并不是医修,不能四处随意走动,只见过他一面。
牧行之又问:他是什么样的?
这次唐棠沉思了一会儿,才说:他与你长得很像。
牧行之道:父亲与孩子相像,应当的。
唐棠想了想,强调说:很像。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一眼就将你认出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牧行之问。
唐棠沉默了一阵,眼神忽然望向大开的窗。窗外,杏花纷扬如雪,透过这些雪白,她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眼。
那真是太模糊的一面之缘了。
在流光仙尊的记忆里,他们曾隔着万千人海,遥遥地对上了一眼。
黑发的男人面容苍白而凌冽,如同北地的雪,而白发的少女平静地看过去。那时她初入药王谷,刚刚躲过大夏皇族追杀,逃命自然没有什么讲究,唐棠不可避免地落了光。她浑身肌肤如火烧似的,脸上满是晒斑、皮疹、水疱。
当时的她顶着很丑陋的一张脸,有许多人第一次见她都会被吓一跳。但唐棠已经不记得对方看到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了。
许多细节都被岁月磨平了,唯独剩下那一眼。
他有一双金色的眼。
就像你这样吗?牧行之说,唐棠,你也有一双金色的眼。
不。唐棠说,那是一双特别的眼睛。如烈阳,如流火,如鎏金,只要见过一眼,就绝对忘不掉。
唐棠扭回头来,看着牧行之,补充道: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是一对长长的竖瞳,一看便知是个妖族,与你不同。
牧行之没接这话,片刻后,他头顶冒出一对大耳朵,眼睛随着耳朵的出现而缓缓发亮,从棕色转为金灿灿的鎏金色,眼瞳中心一条竖线似的瞳仁。
像这样?他缓缓问。
唐棠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很像。但眼神不一样。唯有眼神是无法伪装和模仿的。
她以为牧行之还会接着问,但得到这个答案之后,牧行之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牧行之却避而不答。他说:唐棠流光仙尊。你说南岐长老也曾为你撰写记录,这份记录,可否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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